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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New Scholars

Metadata

Table of Contents

  1. The Crack in the Portal
  2. Rent-Free Rewards
  3. LinkedIn Enlightenment
  4. The Machinery Threshold
  5. The Semicolon Wars
  6. Echoes in the Method
  7. The Face of the System
  8. The Lesson That Teaches Nothing

Content

The Crack in the Portal

三讀題文字字危,挑戰克服問心機。
教誨自知何所得,六百五十字成詩。

彼觀題目,反覆三過,每字如機關之待發。挑戰也,克服也,教誨也。此文章工業之體系,索求轉化之證,韌性之憑,英雄之旅程,而限以六百五十言耳。

何謂挑戰?苦痛可為商品乎?創傷可包裝為成長之敘事乎?彼思之,心中有疑。祖母之病,可化為領導力之例證乎?焦慮之症,可述為毅力之源泉乎?每一真實之痛,皆須削足適履,以合招生之範式。

彼知所求者何。非真相也,乃表演也。非脆弱也,乃可控之脆弱也。須示傷而不流血,須哭而不失儀,須倒而必起,且於起時更強於前。

真實傷痕藏心底,表演脆弱著華衣。
招生範式如牢籠,削足適履失本姿。

螢幕之白光照面,如診室之冷燈。彼指懸於鍵盤之上,肌肉記憶千次模擬考試之觸感。雲端硬碟深處,十七種綱目互相競逐,各稱真誠。

何者為真?晨三時之驚醒為真乎?父母期望之重壓為真乎?然此等真實,不可書也。真實太過真實,太過尖銳,太過不馴。招生官欲見鳳凰涅槃,不欲見灰燼本身。

故彼必擇一傷,磨其鋒芒,飾以希望之辭,製為勵志之標本。個人陳述之煉金術:以真痛煉假金。

指懸鍵上意躊躇,螢白如燈照面虛。
十七綱目爭真誠,何者堪書問有無?

升學顧問之言猶在耳際:「招生官欲見成長,非僅困厄而已。」此言何意?汝之苦痛須立論旨,汝之至暗時刻須備三幕之架構,兼附整潔之教訓。

痛須論旨方堪用,暗必三幕始可陳。
困厄包裝成敘事,創傷剪裁合範津。

彼憶顧問辦公室,牆懸諸校之旗幟,桌列往屆成功之案例。「此生書祖父之逝,彰顯同理心。」「彼生述運動之傷,展現堅毅質。」每一範本,皆傷痛之標準化,皆真實之格式化。

顧問授以公式:起承轉合,危機轉機,黑暗黎明。如烹飪之方,量材下料,火候精準,必產佳餚。然人生非食譜,傷痛非食材,何以烹之?

彼思之:若依此法,祖母之病榻前,己之無助與恐懼,皆須服務於「領悟」之高潮。真實感受讓位於敘事功能,血肉之人成為情節之道具。

敘事公式如枷鎖,真情實感作犧牲。
血肉化為情節用,人生豈是可烹烹?

彼啟新卷,題曰「初稿第一」,指落鍵盤,字成復刪。再書復止,躊躇難安。此煉金之術,化生為文,轉苦為學,自有其法度規矩,而己尚未得其門徑也。

生化文章須有法,苦成學問要知門。
鍵盤敲落還須刪,初稿題名未定魂。

刪改之間,彼悟:真實與敘事之間,橫亙一道鴻溝。此岸是混沌之經歷,彼岸是整飭之文本。而己立於中流,手持刪除之鍵,猶如執刀之屠者,不知該割捨何者——是保留真實之粗糙,抑或追求敘事之完美?

每一字句,皆為取捨。每一段落,皆含妥協。所謂「成長敘事」者,實乃將靈魂修剪成標準尺寸,以便納入招生之檔案夾中。

真實敘事隔鴻溝,取捨之間見妥協。
靈魂修剪成尺寸,檔案夾中可容納。

何等創痛堪入選?細節足證其真切,廣義可引人共鳴。重則顯品格之堅,輕則示心志之定。然其傷必已癒合,不致成校園之患。

彼凝視螢屏,思量此煉金術之訣竅:痛苦須經量度,恰到好處;故事須經雕琢,不偏不倚。過深則駭人,過淺則無味。

創痛入選有分寸,真切共鳴兩相親。
品堅志定傷須癒,不作校園累贅人。

車禍堪為敘事材,起承轉合次第排。碰撞之際為發端,理療艱辛墮暗懷。蛻變終成堅韌質,證其可塑亦可裁。

此創痛具完美之弧線:始於衝擊,困於復健之煎熬,終於悟得堅韌之真諦。情節俱備,可資採擇。

夫敘事之道,貴乎起伏有致,轉折分明。車禍一事,實具三幕之架構,可謂天成。

起筆當書衝撞之瞬:金屬扭曲,玻璃迸裂,時光凝滯於驚駭之剎那。此為發端,亦即所謂「激發事件」者也。少女身陷鐵骨之間,命懸一線,此後人生遂分為二:車禍之前,車禍之後。事件本身已具戲劇張力,無需潤飾,唯需如實記之,便可攫取讀者之心神。

次寫復健之苦:日復一日,與疼痛為伍,與絕望搏鬥。理療室成煉獄,每一動作皆撕裂筋骨。此為「靈魂暗夜」,敘事之谷底也。肌肉記憶之重建,實則意志之試煉。汗水與淚水交織,進步以毫釐計,挫敗以日計。此段最宜詳述,蓋困厄愈深,後文之昇華愈顯其力。

理療室中煉真金,一步一痕血淚侵。
筋骨重塑非朝夕,意志磨礪見寸心。
黑夜漫漫終有曉,苦痛深深別有音。
此身既歷千般折,方悟堅韌不可尋。

終章乃蛻變之悟:痛楚淬煉出堅韌,傷痕化作勳章。少女於廢墟中重建自我,發現韌性本為人之本質,非外力所賜,乃內在所發。此悟成全文之昇華,賦予苦難以意義,將創傷轉化為成長之證。

如是三段,環環相扣,構成完美之敘事弧線。招生委員所欲見者,正此等將經歷昇華為智慧之能力也。

落筆之際,她斟酌再三。玻璃之碎裂,既為實景,亦為象徵。車窗崩解之聲,恰似少女心中確信之破滅。昔日所信者:世界安全,未來可期,身體可恃——一切於瞬息間化為齏粉。此雙重之隱喻,既述物理之創傷,復寫精神之震盪。

然措辭之際,分寸難拿。傷勢描摹過詳,則顯自憐自艾,失卻尊嚴;輕描淡寫,又恐虛偽造作,不見真誠。她反覆推敲,逐字計量,務求苦痛恰合篇幅,悲愴不溢規格。肋骨幾根?瘀青幾處?夢魘幾夜?皆須精算,納入字數限額之內。

碎玻璃中映雙關,實傷虛痛筆端安。
真情幾許堪書寫,苦楚多般待剪裁。
詳則自憐失體面,略則虛飾欠心懷。
字斟句酌量悲喜,痛亦須從格式排。

如是,創痛遂成文章,血淚化為籌碼。

於是她悟:此文非為傾訴,乃為展示。須證己之堅韌,而不可顯其脆弱;須認苦難之存,而不可求憐憫之施。傷痕當為成長之註腳,非博同情之手段。招生官所欲見者,非受創之少女,乃浴火之鳳凰。故她重整筆墨,將痛楚轉化為力量之源,將破碎重構為重生之始。

每字每句皆經權衡:此處可否添一分悲情?彼處是否減三分哀怨?恰如烹調,鹽多則鹹,糖少則淡。她學會以第三人稱之冷靜,審視自身之創傷,將血肉模糊之記憶,打磨成光潔可觀之敘事。

苦痛須作墊腳石,創傷化為進階梯。
不求憐憫求認可,欲證堅強莫示悲。
鳳凰浴火方為美,玉石經琢始成璧。
字字權衡情與理,文章豈可任心馳。

她遂習此術:言傷而不言痛,述難而不述怨。成長之證須昭然若揭,脆弱之實當深藏不露。彼驚悸於巨響之狀,刪之;夜半驚醒之節,削之。凡不能化為力量之展者,皆當摒棄。蓋招生之文,非療傷之所,乃競技之場也。

於是文中但見奮起,不見跌仆;但見光明,不見陰翳。

傷痕只作勳章佩,軟弱豈容字裡藏。
成長須憑事蹟證,堅強不靠淚痕彰。
驚聲一句終遭棄,暗夜千思盡掃光。
錄取信中宜美好,殘缺之我莫登場。

初稿乃作,不事修飾。其文直書所遇,一如治心者所誡:莫自輕其苦也。車禍之日,幾時幾分;碎玻璃聲,何狀何響;驚懼如何侵骨,夢魘如何纏身。凡therapist所言當記之事,悉數羅列,不遺纖毫。此稿重若懷石,字字皆其所負之實也。

筆端但記真經歷,不作文章巧剪裁。
碎響猶存何月夜,驚魂未散幾時懷。
therapist囑莫輕己苦,字字如石壓胸腮。
此稿沉沉原貌在,未經琢磨未曾裁。

二稿既成,意旨遂變。consultant持紅筆圈點,凡「創傷」二字,皆易以「成長契機」。凡「倖存」之語,改作「駕馭」「導航」,彷彿此劫非劫,乃一學期之海外遊學耳。其人曰:admissions committee欲見者,非受難之人,乃化難為力之人也。於是初稿之重,漸次消解。玻璃碎聲,今成「感官細節之豐富」;夜半驚醒,今謂「自我覺察之深化」。痛楚被包裝,血肉被修辭。consultant又曰:此處當著墨於resilience,彼處宜彰顯leadership potential。車禍不再是車禍,而成一narrative arc,一transformation journey。她依言改之,逐字逐句,將石換作羽,將真換作宜。稿面漸淨,漸合範式,漸類他人之文。consultant頷首微笑:此方是college essay之道也。然少女執筆之際,忽覺手中所書者,已非己身所歷之事,而是某種被期許之形象,某種被製作之商品。therapist教她勿輕其苦,consultant教她勿重其苦,二者之間,真實竟無容身之地。

紅筆圈點舊稿痕,創傷須作契機論。
倖存改駕馭航程,血肉包裝入話文。
玻璃碎響成豐富,夜半驚魂謂覺醒。
石換作羽真換宜,稿淨形合失本真。

三稿既啟,鍵盤聲作。「更強」二字,甫成復削。刪之復書,書之復疑,非其不欲言強,實不知此強之為何物也。formula在前,如模如範,必言transformation,必著phoenix之姿。admissions committee之眼目所向,不在少女之本來面目,而在其重生之形貌。consultant曰:此處當書empowerment,彼處宜述how this experience shaped your perspective。於是她擬句:「此劫使我更強。」然手懸於鍵上,久不能落。therapist之室中,她泣言:「我不知我是否更強。我只知我不同了。」consultant之案前,她必言:「我因此而成長。」二語之間,有深淵焉。她遂書「更強」,旋即delete,再書,再delete,如是者三。非其不能措辭,乃其不知所措之辭,究竟是為己語,抑或為人期許之語也。phoenix之典,本為死而復生,今則為生而佯死,再以合宜之姿復現。

三稿鍵聲起復停,更強二字未能成。
刪書書削循環苦,模範如牆困此身。
浴火鳳凰非己願,重生面貌為人評。
therapist室中真淚在,consultant案上假辭呈。

三稿之末,「更強」二字復現於屏。然指尖一觸delete鍵,字跡旋滅。再書,再滅,如潮之往復。非不能書也,實不敢信也。formula如鐵律在前:必言蛻變,必現鳳凰之姿。admissions committee所欲見者,非受創之少女,乃浴火重生之神鳥。consultant所授之法:trauma必轉為triumph,pain必化為power。於是她造句:「此難鑄我愈堅。」然心知其偽。真相藏於therapist之室:「我只是碎了,然後學會攜碎片而行。」但大學之門不納碎片,只迎鳳凰。故她復書「更強」,手懸於鍵,目視屏上之字,如視他人之臉。

三稿更強字又成,指懸未決意難平。
鳳凰非我我非鳥,碎片真身不可呈。
triumph必從trauma造,門庭只納假pretending。
therapist室藏真面目,屏上他人臉孔生。

顧問頷首曰:「此敘事之弧甚compelling。」每時索金四百,授以何痛可售之術。彼指點篇中:此段可留,彼節當削;此創傷具market value,彼軟弱無人問津。於是pain有了price tag,trauma分出等級。可資利用者,精雕細琢;無助錄取者,一筆勾銷。她聽命改之,如商賈整理貨品,將經歷陳列於application之架上,標以「resilience」之籤,待招生官選購。

顧問頷首弧compelling,時金四百痛成商。
此創可售彼當棄,trauma亦有price分量。
market value精雕琢,錄取無關一筆亡。
貨架陳經標韌籤,招生官眼待挑揚。

存檔名曰CommonApp_Final_v7,數字欺人也。實則二十三稿矣,改之愈多,去真愈遠。初稿之時,尚有淚痕墨跡,猶記當日之慟;今觀此文,但見策略修辭,不復識經歷之人。每改一版,便削一分真實,添一分calculated之辭。至此第二十三稿,文中之「她」已非昔日之「我」。

檔名虛標第七版,實經二十三番詳。
愈改愈離親歷者,真容漸失墨痕藏。

鼠標懸於遞交鍵,猶豫未決。文中所書,母病化作「挑戰使我堅韌」之語。醫院消毒水氣,夜半驚懼,凡此種種,盡皆轉譯為錄取官所喜之辭令矣。

彼時急診室外,熒光燈冷照長廊,母於簾後呻吟,己於椅上徬徨。今則筆下寫來:「此經歷塑我性格,使我成長。」當日之恐懼,今日之素材;昨夜之淚水,今朝之籌碼。

病榻旁守夜長,今作勵志章。
真情化作敲門磚,血淚包裝售賣場。

文中有言:「我學會承擔責任,平衡學業與照護。」未言者:凌晨三時驚醒,以為母已去;未言者:於校中強顏歡笑,歸家則淚崩。此等細節,不合敘事之弧線,刪之。痛楚太過真實,則顯dramatic;痛楚若隱若現,方為恰當。

遂將醫院消毒水味改作「sterile environment taught me clarity」。將恐懼改作「uncertainty became my teacher」。每一真實感受,皆需著上英文術語之外衣,方可呈於招生官前。

指尖觸鍵,尚餘一瞬。屏幕上彼文中之「她」,侃侃而談成長蛻變,感恩磨難賜予之智慧。然真正之我,仍困於那些夜晚——母病榻前,功課散落,不知明日如何。

鍵下沉,不可回。

遞交已成無悔路,陌生人閱此傷悲。
病痛譯作敲門語,真我封存待誰窺?

一擊之下,遞交已竟。屏上忽現歡躍之圖,彩色旋轉,恭賀成功。此文今入茫茫卷海,與千萬篇共候裁決。某處案前,陌生評審者將以八分鐘光陰,閱此精心包裝之痛楚。

彼將衡量:此苦是否足夠動人?是否獨特出眾?抑或過度煽情?痛楚需恰到好處——太淡則無人留意,太濃則令人不適。如烹調然,鹽需適量,方合口味。

卷海茫茫八分鐘,評審翻閱定浮沉。
痛楚幾許方為善?獨特尋常一線分。

佇列之中,千篇萬卷,皆是少年心血。人人習得點金之術:將苦難熔鑄為成就,將創傷改寫為優勢。更有甚者,學會感恩——感恩那些摧折己身之事,感恩那些本不該臨於十七歲肩上之重負。

少年皆煉點金術,苦痛包裝作珠玉。
感恩摧折感恩傷,誰問當初誰破哭?

此文既入佇列中,與眾生同候天命。千篇萬卷皆少年,各懷心事各有痛。然彼等皆已習得術——煉金之術,點石成金之法。

苦難者,本為重負,今化作履歷上之亮點。創傷者,本為暗夜,今改寫為成長之階梯。人人學會此道:將破碎包裝為完整,將無助演繹為堅強,將不該承受之重,述說為淬煉之恩。

更有甚者,學會感恩——感恩那些摧折己身之事,感恩那些本不該臨於十七歲肩上之重負。感恩父母之缺席,感恩貧困之磨礪,感恩一切本不當感恩之事。

佇列茫茫皆煉師,苦痛熔鑄作珠璣。
少年個個工包裝,誰記當年淚滿衣?

闔機之際,真相猶存於形骸之內——彼真實之事,乃關乎幼小與惶恐,關乎愛母之情,無須寓言,亦無須編排為整飭之蛻變弧線。

那些無法述說之愛,那些不成章法之痛,那些僅僅是恐懼、僅僅是渺小、僅僅是一個孩子在暗夜中摸索母親手掌的記憶——這些,皆未曾入文。

真相藏於骨肉間,不入文章不上箋。
愛母之情無寓意,幼時惶恐豈成篇?

數週既過,彼所遣之自我,其真其偽,已不復辨矣。文中之少女與鍵前之少女,漸次混融,終至莫能分別。回首之際,竟不知當初所應為者,究為何人。

兩我漸融難辨識,鍵前文內共迷蹤。
當初本相今安在?少女何曾記舊容?

三月既至,厚函遽臨。封緘沉重,若負慶賀之意。彼獨處室中,啟而視之,心中竟無所動。須臾,若有所感,然旋即自省:此感者,豈非應先有之情乎?遂強為欣悅之狀,以應世人之期。

厚函三月到寒窗,啟視心頭未有狂。
應喜先無今始演,真情後覺始成妝。

彼立鏡前,試作笑容,觀己之面,若觀他人。眼中應有淚光,唇角應現欣然,肩應稍鬆,若釋重負。一一習之,一一演之。母親叩門,問曰:「有何音訊乎?」彼深吸氣,調其聲調,答曰:「吾中矣。」聲中之喜,精準如量,不多不少,恰如所需。

母親入室,擁之,彼亦擁之。此擁抱之中,彼之身體知所當為,臂之力度,頭之倚處,皆循常軌。惟心中有一微小之我,冷眼旁觀,記錄此景,判其真偽。

鏡前習笑學歡顏,聲調精量母問間。
擁抱依循尋舊軌,旁觀冷眼記虛還。

電話接連而至,親友道賀,彼一一應答。每通電話,其語愈加流暢,其喜愈加可信。至夜深時,彼已不知:此日所感之喜悅,有幾分為真,有幾分為演?抑或演久成真,真久成演,二者本無分別?

唯枕上輾轉,暗夜漫長,彼忽自問:吾所欣者,果為此錄取乎?抑或僅為終得一可喜之事以告人耳?

三日之後,薄函繼至,輕若鴻毛,重若千鈞。彼啟而觀之,紙上列數,冷然無情。所謂「助學之資」者,寥寥數行而已。其中新詞紛陳:「家庭應負之額」、「未獲滿足之需」、「延期之年」。字字生疏,卻字字切膚。

彼執函久立,反覆讀之,欲從字裡行間尋得轉圜之機,然數字不欺,缺口如淵。

薄函三日後方來,數列冷然缺口開。
家負未需新語澀,延年待助舊夢埋。

彼持函示母,母接而視之,唇微啟,欲言又止。良久,但置函於案,默然無語。此沉默之中,自有其算計:何者可捨,何者可延,何種犧牲可為,何種前程可待。

彼觀母之側影,見其眉間深鎖,指尖輕顫。此靜默勝千言,其中所計者,非僅數目之加減,實為骨肉之取捨,歲月之權衡也。

母觀數字默無聲,算計犧牲與遠程。
取捨骨肉千鈞重,權衡歲月寸心驚。

母執函而立,目注紙上,久不發一言。此靜默非無聲之空,實有聲之滿也。其心中自有盤算:晨昏之勞可增幾許?積蓄之資可支幾時?兄弟之學可緩幾年?一家之計,皆繫此數行冷字之間。

彼見母唇微動,似欲言而終不言。蓋其所計者,非僅金錢之出入,實為骨肉之先後,夢想之緩急也。此刻之靜默,重於千言萬語,其中所權衡者,乃一家數口之未來,數載光陰之去向。

靜默無言自有聲,心中盤算幾時成。
晨昏可增兄弟緩,夢想當先骨肉輕。

母終置函於案,以手掩面,肩微聳動。彼知此靜默之答案矣:所謂機遇者,不過又一重債也。

學府稱之曰機遇,貸吏稱之曰投資,父稱之曰再抵也。三者之語雖殊,其聲調則一:句末皆揚,若設問而實不容他答者然。

機遇投資本同聲,抵押之言亦此情。
三問皆揚無別答,一腔期許有誰聽?

彼聞此三者之言,心知所謂問者,非真問也;所謂答者,早定矣。揚聲之末,實為催促,非為商榷。

彼乃執筆,先署受學之書,繼署負債之券。二文皆求其名於藍墨之下,若諾與欠本無異者然。一筆而落,既為應允,復為枷鎖。

藍墨同痕兩紙分,諾言欠債共斯文。
署名之際無殊意,落筆之時已繫身。

彼視此二者,形制雖別,實則一也。受學之書曰「願」,負債之券曰「當」,然筆鋒所至,皆為縛約。


Rent-Free Rewards

投書

青衫子既成其學,乃製履歷,欲求一職以養身。然觀諸招募之文,無不曰:「初階之位,須三載至五載之歷練。」子心竊笑曰:「初階而求宿將,豈非悖論乎?」然勢不得已,遂廣投其書。

一日之內,凡四十有七家公司,皆受其簡。子坐於陋室,指觸鍵盤,文書如飛鴻投網,散於四方。每投一書,必附懇切之辭,言己之志,述己之能。然其言雖誠,其書雖工,終不過數位之符,流轉於無情之機器之間。

投書四十七處間,
指尖敲鍵若雲煙。
機關自動回音速,
感謝垂詢意拳拳。

書方發出,而回音已至。不逾數息之間,電郵紛至沓來。其文皆曰:「感荷閣下垂注敝司良機。」又曰:「吾司深感榮幸,得閱尊履。」辭雖華美,然皆出於自動之程式,千篇一律,了無人情。

子初見回音之速,尚懷一絲希冀。然細閱其文,乃知皆機械之應答,非人意之交流。四十七封回函,字句相類,格式如一。所謂「激動人心之機遇」者,不過空言;所謂「競爭性之曝光」者,實為無償之勞也。

子嘆曰:「投石大海,得此空響。人求其職,職避其人。世道如斯,復何言哉?」遂閉電腦,默然無語。

待命

既投書已,子乃歸於陋室,日日候音。然三週之間,杳無回響。子獨坐於室中,目視電郵之匣,空空如也。

昔年在學,嘗撰論文,論經濟流動之理。其文縱橫數萬言,引證詳實,論述精深。師長讚之,同窗服之。子乃製一文檔,名之曰「成就」,置其論文於內。每思及此,心中稍慰。然文檔雖存,而世用安在?學問雖富,而餬口何依?

三週空候信無憑,
論著塵封檔案中。
帳目八百餘四十,
日消月減漸西東。

子時啟銀行之應用,視其帳目。數字赫然:八百四十有七元。此乃其全部之資也。日用所需,房租將至,而此數日減月消。子撫額長嘆,不知所措。所謂「成就」者,不能化為飯食;所謂「學問」者,不能變作租金。

子自問曰:「吾學何為?吾文何用?」室中寂然,無人應答。

召喚

夜深十一時四十三分,電郵忽至。子方欲寢,聞機鳴,急啟視之。其文曰:「恭賀足下,吾司欲進一步考察。」心中一震,喜憂參半。再觀其詳,面試定於後日晨八時,距此地四十分鐘地鐵之程。

子披衣起坐,再三讀之,恐有誤也。確然無疑,乃回書應允。時已子夜,而心潮起伏,不能成眠。

子夜忽傳召試音,
兩朝辰八赴前程。
地鐵四十分鐘路,
喜懼交加未得平。

子遂燃燈,開其電腦,搜尋此司之種種。企業之宗旨、願景、近年之動態,一一詳察。更思量如何以課業之所學,比附實務之經驗。夜漸深,而子不覺倦。

時鐘已指二更,子猶伏案不休。

備戰

子遂搜羅司網,細閱其宗旨、願景、近年諸事,悉心記誦。其使命之文,反覆吟詠,務求爛熟於胸。復思己之課業,如何比附實務。曰:「吾嘗修專案管理之課,此即團隊協作之經驗也。」又曰:「吾嘗析數據作業,此即解決問題之能力也。」如是者三,辭令漸熟。

窗外月斜天欲曉,
案頭燈火尚分明。
課堂專案稱經驗,
數據分析作證聲。

時已二更,子猶不輟,唯恐有所疏漏。

入室

既至其所,但見磚牆裸露,古意盎然。廳中置球戲之臺,然無一人為之。有女執簡策,引子入一室。室中白板滿書圖表,半存半滅,彷彿前人思緒之痕跡。

磚牆裸露露新風,
球戲無人靜室空。
白板殘圖留舊跡,
半明半滅示前功。

子觀其狀,心知此司尚新,規矩未定。

問對

主試者倚席而坐,手指白板之亂象,笑曰:「吾司行事疾如風,不拘常法,敢破舊制。子於此混沌之境,能安然處之乎?」

其人目光炯炯,似有深意。子細察其色,知此問非問技藝,乃問心志也。凡新立之司,必以「疾行」「破舊」為號,彷彿不言此語,則不足以示其銳氣。然所謂「破」者,破何物耶?所謂「疾」者,疾於何事耶?皆未可知也。

白板圖表半模糊,
主試從容問意圖。
疾走能容規未立,
破新敢受制全無。

子心中思量:此「混沌」二字,妙哉。凡司之初創,法度未明,職責未清,皆可謂之「混沌」。然混沌之中,或藏機遇,或伏陷阱。主試者以此為問,實欲觀子之應變耳。

子徐徐頷首,不疾不徐。此頷首之術,近日已習之熟矣。既不過於熱切,亦不顯得冷淡。恰如其分,進退有度。

主試者又言:「吾司重才不重資,但看子之能為,不論子之經歷。此處人人平等,共謀大業。」子復頷首。心中暗道:「平等」云云,亦如「家人」之說,聽之悅耳,行之如何,尚待觀之。

室中寂靜片時,唯聞遠處球戲臺之空響。

子復頷首。此「家人」二字,懸於室中,如空中之諾,不費分文而可出之,不勞寸力而可言之。

凡司之招賢,必稱「家人」者,蓋欲以情義動人心,使應者忘其利害也。然真家人者,豈待言哉?父子兄弟,自有天倫,何須日日標榜?今主試者三言兩語,便以「家人」相許,子心中了然:此語輕飄,如風中之羽,落地無聲。

諾言懸空費不多,
家人二字若輕波。
未經寒暑誰知假,
但聽溫言且信和。

子之頷首,已成慣習。自畢業以來,凡遇此類虛語,皆以頷首應之。不置可否,不露鋒芒。此乃自保之術也。「家人」也好,「平等」也罷,皆是未來之事,今日姑且聽之。

主試者見子頷首,面露滿意之色,遂展卷續言。

主試者續言,目光微避,不敢正視:「此職首六月,未有俸祿。然所學之廣,實難以金銀計之。」其聲漸低,若有所愧。

子聞言,心中一動。憶及所習之文憑,裝裱已畢,今斜倚於寓所壁間,未及懸掛。數載寒窗,換得一紙,豈料竟不敵半年無酬之勞?

六月無銀學藝多,
文憑倚壁奈愁何。
寒窗苦讀今何用,
空腹難支未來歌。

子斂容問曰:「敢問何時可得俸祿?」其聲平靜,不慍不火。既已至此,不妨問明。主試者聞之,略顯局促。

主試者聞之,略一沉吟,旋即展顏笑曰:「待君證己之才,自可得酬。吾司重才德,唯賢是舉。」言畢,笑意盈盈,若甚自得。

子默然,心下暗忖:所謂才德,竟不及一飽之需乎?

才德空談未果腹,
賢能難抵米糧租。
寒儒自古輕溫飽,
明日何從覓坦途?

子垂首無語,但覺案上茶盞,亦似帶了幾分涼意。主試者猶自微笑,靜候其應。

主試者含笑而言曰:「既證君之才,酬自可議。吾司唯才是用,一秉至公。」

子心下冷然:所謂才用,豈能當飯?

才名空許未充饑,
merit原來不濟飢。
腹內轆轤鳴夜半,
案前筆硯冷朝曦。
公平但問誰家子,
至理難酬此日炊。
自古文章能抵債,
何曾見說可充糜?

子默然頷之,唯覺室中暖氣,竟不敵心頭之寒。

室中新設,氣味混雜,地氈之新與諾言之腐,相雜難分。人事司者端坐案前,展卷而陳所謂「研習之制」:期以十二月,酬則無有,惟曰「成長之機,取之不竭」。

新氈鋪地氣猶濃,
許諾成空字未工。
十二月期誰與度,
三千里路我何從?
成長但說機無限,
薪俸終嫌數是空。
不竭之源何處覓,
年華虛擲此堂中。

子潛以手機計之於案下,指尖輕觸,數字森然:居停之費,燈火之資,日用之需,學債之累。一一羅列,如山壓頂。若謹慎持之,可支半載;若循常度之,不過四月而已。

螢屏暗照指尖寒,
租債糧資細細看。
半歲猶須縮食度,
四時恐已斷炊難。
燈油水火皆成累,
學債家貲總不寬。
掐指盤算心愈冷,
此身何以到長安?

人事司者猶在侃侃而談,言及「投資未來」、「累積經驗」諸般辭令。子表面恭聽,心中盤算不止。窗外日光正好,照入室內,然其心中所感,唯有數字之冷酷,現實之無情。十二月之期,漫漫如歲;無酬之日,日日如年。

子潛垂首,手機藏於案下,指端輕點,螢光微閃。居停之費,月需八百;水火之資,復需百金;糧食日用,難以節省;學債如山,月償三百。逐項列之,心中凜然。

若極儉約,省衣縮食,朝粥暮飯,夜不燃燈,則可支六月之久。然人非草木,豈能如此?若依尋常度日之法,偶購果蔬,時啖熱食,則不過四月,囊中已罄。

月費千金指下驚,
六時節用可支撐。
常情度日唯四月,
苦守寒窗到幾更?
粥飯朝昏難果腹,
燈油夜半怕虛明。
盤中細數無餘地,
此去前程未可憑。

其人猶在彼處,喋喋不休,言「投資」,言「未來」,而子潛唯有默然,目視螢屏,心知肚明:所謂經驗,不能當飯;所謂成長,不能償債。

彼人復言曰:「君當視此為自我之投資也。前有實習生者,歷一年有半,終得薪俸之職。」子潛聞之,心下暗忖:一年有半,凡十有八月也。

十八月者,非短期也。父母半生勤儉,積蓄以供學費,今見其子得一紙文憑,喜不自勝。然今夕歸舍,當何以告之?謂受此無俸之職乎?謂以經驗代薪金乎?

投資空言十八秋,
父母辛勤半世謀。
文憑在手歸何報,
電話將通語欲羞。
喜色當年期此日,
愁腸今夜對高樓。
無薪有職難為說,
孝道艱難兩不周。

子潛握手機,思及今夜之通話,不知從何啟齒。

父母當年省衣食,積金為子讀詩書。今朝學成持文憑,卻受無俸之虛職。夜深當撥故鄉電,如何啟齒告雙親?

謂言經驗勝黃金,實則囊空難度辰。堂上二老盼佳音,膝下一兒愧未伸。

子潛凝視手中機,屏幕暗淡映愁容。撥與不撥兩為難,孝心空有語難通。

環顧同儕皆欣然,或懷壯志或窮途。眉宇間藏急切色,子潛難辨是何圖。昔時少年談理想,今朝青年競餬糊。

座中諸子頻頷首,眼中星火耀堂廡。有人慷慨論前程,有人默然掩愁苦。野心與窘迫相交,子潛凝視莫能睹。此輩究竟何所求?榮達耶?抑求活路?

子潛晨至,先眾人而備茗飲。巡視諸席,默記各人所好:燕麥之乳、去其浮沫、加溫至極熱——此非尋常瑣事,實乃通關之密語也。彼心知肚明,此輩偏好,猶如暗號,能啟歸屬之門。每晨奉上,必恭必謹,察言觀色,唯恐有誤。同僚接杯,或頷首,或淡然,子潛皆銘於心。

奉茗如儀求一諾,微恭細謹記心途。
燕乳去沫溫須烈,密語方能啟玉壺。

彼於茶水間周旋,察人好惡如臨淵。此人喜冷,彼人嗜熱,更有忌糖、偏愛奶者。子潛一一記之,不敢有誤。每日清晨,手捧紙杯,穿梭於格子間,如侍者,如學徒,如求恩寵之門客。彼非不知此舉卑微,然心中自有盤算:今日之奉茗,或為他日之引薦;今朝之殷勤,或換明日之青眼。

同僚笑納杯中物,未必知其用心苦。子潛但求留印象,一杯一盞鋪前路。此非真心結交誼,乃是機關算計處。然彼亦不自欺也——此輩往來,本就互惠互利,各取所需。情誼與功利,界線本模糊。

奉茶既畢,復歸其位。日復一日,此儀不輟。

日暮人散,同僚紛紛歸去。辦公室燈火次第熄滅,一區復一區,暗影漸次吞噬格子間。子潛獨坐,不動如山。螢幕熒熒,於黑暗中如野火孤明,映照其面,青白交錯。鍵盤聲響,空室迴盪,更顯寂寥。

彼非有急務待辦,亦非真心戀棧。然彼深諳此理:晚歸者,必為人所見;勤勉之名,不勞自證。遂每每留至更深,待高層巡視之時,恰見其伏案之影。偶有主管經過,見燈猶明,必駐足,必頷首,心中暗記:此子可用。

獨守空樓燈漸稀,熒屏如炬照孤幃。
鍵聲迴響無人應,夜色深沉有主窺。

子潛端坐,目視螢幕,實則耳聽八方。聞腳步聲近,便正襟危坐,作凝神狀。待人過後,復又鬆懈。此非欺瞞,乃是表演——職場本就舞台,人人皆是演者。彼心知肚明,留守至深夜,所換取者非薪酬,乃是印象,乃是那無形之資本。

夜深方去,燈火俱熄。

子潛善察,凡合夥人所養之犬,悉記其名。一曰蓋茨比,一曰凱恩斯,更有巴哥犬,諷名主席者。每遇升降梯中,必問候之:「令犬安否?」「昨日散步,想必甚歡?」合夥人初聞,多露驚訝之色,繼而喜形於面。彼等未料,一介新進,竟知家犬之名。

子潛深諳此道:人皆愛其所愛,談其所珍。問犬者,實問其心;記名者,實記其人。梯廂之間,短短數語,已種善緣。他日有缺,必先憶及此殷勤少年。

犬名熟記問升梯,巴哥凱恩斯一一知。
主席蓋茨皆能誦,合夥聞之展笑眉。

此非諂媚,乃是技藝。職場如棋,每子皆有其用。

同僚慰之曰:「此乃積累人脈,猶儲社會資本,假以時日,必有厚報。」子潛初信之,勤於交際,名片盈匣。然月復一月,所謂資本,竟無孳息。

引薦之言,多成虛語;應允之事,每付東流。彼始悟:此資本者,不似金銀,存則生利。乃如朝露,見日即晞。

握手寒暄皆是債,午餐相約盡成灰。
人情似紙張張薄,諾語如煙縷縷頹。

所謂人脈,原是幻象。

每握一手,如投金於無底之淵,不知何日得返。每約午餐,若書券於水面,墨痕未乾已散。

彼日日經營,冀望積微成著,然所得者,唯通訊錄之虛名,與待復之音訊。承諾飄渺,情誼難憑。

投資無期空握手,盟書水上墨痕收。
殷勤款待成虛擲,應對周旋盡妄求。

子潛漸識人情淺。

三月既望,內榜忽揭新職,乃初次實缺也。自其入此門以來,未嘗見此:俸祿有定,福利具陳,如枝上之果,累累可摘,而此枝者,正其三月以來日夜灌溉者也。

子潛聞之,心神俱動。退而獨處,臨鏡自省,反覆演練其辭。凡所經手之事,一一備數;凡所撲滅之急,件件羅陳。三月無酬之勞,今當化為有據之證。

彼默誦曰:「某月某日,曾助某案;某時某刻,曾解某難。」又曰:「雖無名分,實有功勞;雖居末席,常當前鋒。」字字斟酌,句句推敲,務使無懈可擊。

鏡中之影,亦若聽者,默然相對。彼愈說愈切,愈陳愈詳,恨不能盡三月之辛苦,盡訴於片刻之間。

然心下亦知,所謂經驗者,虛名耳;所謂貢獻者,難量也。無契約之文,無薪水之實,憑何為證?唯有口舌之辯,與胸中之誠而已。

彼又思:此番若不得此職,則前功盡棄矣。三月灌溉,豈為他人作嫁?遂更加用心,務求辭達意明。

內榜新職俸祿全,三月辛勤果在懸。
臨鏡演辭陳舊案,推敲備數說前緣。
撲炎救火皆成據,執筆操刀盡作篇。
無契難憑唯口辯,胸中一點是非天。

子潛備矣,待其召見。

翌日晨光未及窗,群僚之郵已盈箱。
標題赫然:「新職已定」,子潛心下一沉涼。

啟而讀之,字字如錐。曰:「經慎重考量,擇外聘之士,以其專精之技,正合本司前行之需。」

外聘!外聘者何人?未經三月之磨,未歷一日之苦,未見彼急如星火之夜,未聞此案積如山之時。而今一紙聘書,遂居其上。

子潛執郵,久久無語。三月之辛勤,化作他人之階梯;百日之灌溉,結為旁人之果。所謂經驗者,原是虛設之餌;所謂機會者,本為緩兵之計。

彼回思鏡前之演練,一一備陳之功,件件羅列之勞,今皆成笑談矣。無人問其撲火之功,無人記其救急之德。唯餘案上之郵,冷然宣告:爾之三月,不過為他人試水耳。

外聘已定專精士,三月辛勞付逝波。
鏡裡排陳成昨夢,郵中宣判是今科。
無酬試水人皆笑,有據求官我獨蹉。
灌溉他人枝上果,空餘一腔不平歌。

午後,主管尋至其案旁——非其案也,乃暫借之席耳。面含溫煦之色,語帶撫慰之意,徐徐道來。

「子潛啊,」彼聲調和婉,如春風拂面,「此番雖未能遂汝之願,然所得豈可輕量?三月以來,歷經諸般實務,處置種種難題,此皆真金不換之經驗也。」

經驗!又是經驗。此二字聽來悅耳,實則空洞。不抵薪俸,不換職銜,不償房租,不慰三月之勞。主管之辭,熟稔如戲文,溫情如舊衣,披之無用,棄之可惜。

子潛唯唯應諾,頷首稱是。案上文牘依舊,借來之椅依舊,而所謂前程者,亦依舊渺茫。

慰語溫存抵不過,經驗二字值幾何?
借來案椅非吾席,熟稔辭章是舊歌。

主管既去,子潛復坐。案前文稿,非己之作,乃他人簡報也。字句斟酌,版式調整,一一經手,一一費神。

所謂經驗者,積於胸臆,如債生息,日復一日,愈積愈重。然債主不在,無人催討,亦無人赦免。唯自知其重,自承其苦而已。

借案修文非己事,
代勞簡報費精神。
經驗胸中如息債,
無人催討亦無人。

唯頷首而已。更何為哉?復理他人之稿,調版式,正字句。

經驗者,積於中而不散,如貸本生息,日增月累,無有已時。債主既不在,則無寬宥之日,無清償之期。唯自負其重,自受其苦。

所積者非財,所得者非賞,徒勞而已。

頷首無言歸舊案,
他人簡報費心神。
經驗胸中如貸息,
日增月累債彌深。


LinkedIn Enlightenment

辰時未至,晨光熹微。中階主管啟電腦之屏,見社交網路之界面,如鏡照心。咖啡一盞,置於案側,漸冷而不自知。人體工學之鍵盤,承其十指,將發未發。

三月以來,腹稿千回。今朝欲吐其胸中之言,述昔日困頓,今時榮達。指尖懸於鍵上,躊躇片刻,終下決心。

晨起開屏意欲陳,
三更腹稿已成文,
十年舊事心中煉,
一擊千金世上聞。

乃敲首字:「十載之前」。刪之。再書:「昔我窮困」。又刪之。斟酌再三,始定其辭:「十年前,吾寢於車中」。此語既出,如開閘之水,不可復收。

繼而鋪陳往事:無居所之窘,求職之艱,夜宿車內,以紙板遮窗,以外套代被。然不言怨,不道苦,但述其志不移,其心不改。

復書今日之盛:「今日,吾成七位數之交易」。數字明確,足以震人,而不至誇張失實。

其間穿插所悟之理:堅持、韌性、人脈、心態。每條皆以「第一」「第二」標之,便於讀者記誦傳播。

鍵盤敲處起波瀾,
字字經營不等閒,
困境翻身成範例,
勵志文章動世間。

如是構思既久,下筆如飛。窗外天色漸明,室內螢光映面。咖啡已冷透,而其文將成。存為草稿,再三審視,改一字,調一句,務求完美。

此文者,非僅敘事,乃塑造形象之器也。

文既成,擇圖以配之。遍覽圖庫,得夕陽照大道之景:霞光萬丈,長路無垠。此圖者,寓意深遠而不涉實事,觀者各有所感,正合其用。

附圖於文末,再閱一遍,確無疏漏。深吸一口氣,點「發布」二字。

長路夕陽配妙文,
發布之際動乾坤,
演算法中識舊式,
勵志模式已成群。

蓋此類文章,演算法素所熟識:先言困苦,次述成功,終列智慧若干條。機器識得此式,即推送於眾人之前。

文章既出,如石投水。初時寂靜,須臾之間,波紋漸起。演算法運轉不息,將此文推至一人之屏,又一人之屏。

觀看之數,攀升如梯。點讚之聲,此起彼伏。分享轉發,漸成燎原之勢。

機關算盡識人心,
推送千家萬戶尋,
奮鬥成功加數字,
流量密碼世間欽。

其文遂入洪流,向無數眼目湧去。

文既發布,不過一刻有餘,反響驟至。昔日同僚,久未通音問者,紛紛遣火焰之符以示激賞。他司副總裁,引其文而贊曰:「此吾輩所需之氣象也。」

提示之訊,如瀑布傾瀉,湧入其機。每見一贊,心中多巴胺即升;每得一評,精神為之一振。指尖滑動不停,目不暇給。

十七分內起狂瀾,
舊友新知共仰觀,
火焰符飛屏上躍,
贊詞句湧眼前寬,
副總引文稱氣象,
多巴胺瀑落心歡,
截圖傳妻誇數字,
續篇三悟已盤桓。

彼即截取觀看數之圖,傳於妻觀。妻回以豎拇指之符,別無他言。

彼已構思後續:「三種思維之轉變,成吾今日之關鍵。」遂著手撰寫,乘此熱勢,再掀波瀾。

彼即截取觀看數之圖,傳於妻觀。妻回以豎拇指之符,別無他言。

彼已構思後續:「三種思維之轉變,成吾今日之關鍵。」遂著手撰寫,乘此熱勢,再掀波瀾。

截圖傳妻誇數盛,
拇符回至語音寒,
續篇三悟心中構,
轉變思維筆下安,
乘勢欲掀新熱浪,
逐名已忘舊辛酸,
客舍記憶漸如霧,
壓縮故事自成歡。

午時既至,觀覽之數已達四萬七千。彼觀此數,心中所信者,非昔日之實境,乃己筆下壓縮之事也。客舍之憶,如久曝於日光之影像,漸次黯淡,終至模糊難辨矣。

午後觀數信成真,
壓縮情節入骨身,
客舍舊痕光漸褪,
記憶如照久經塵,
虛構已勝當年實,
筆墨能移困厄因,
自欺既久忘本相,
故事重寫換新春。

客舍之設,實非困窘之所也。溫涼自調,有小廚以備炊煮,光纖之網速如奔雷。父之舊車,瑞典薩博之製,自己亥之歲停於其間,積塵已久,無人問津。

然彼於破曉之際,立於窗前,取智機攝其影。晨光斜照,塵埃飛舞,舊車之輪廓若隱若現。此景本平常,經鏡頭之裁剪,遂成蒼涼困頓之象。濾鏡加之,色調壓暗,彷彿流離失所者,於寒夜中棲身破車,僅以殘軀抵禦風霜。

破曉窗前攝舊車,
晨光塵影共模糊,
本為父業停三載,
化作吾身困頓圖,
濾鏡能移溫暖室,
裁剪可換苦寒途,
薩博雖老非棲處,
鏡頭之下盡艱辛。

彼於心中盤算:此照配以文字,言己於創業維艱之時,不得已而居車中,以志不移。實則,前夜猶享父母備之晚膳,食畢歸客舍,於恆溫之室、柔軟之榻安然入夢。無線網路暢通無阻,可盡覽諸般創業導師之視頻,習所謂增長駭客之術。

然此等實情,於敘事無益。彼深諳此理:真相者,未經雕琢之璞玉,需經巧手打磨,方顯價值。客舍之舒適,削弱奮鬥之敘事;父母之庇護,有損白手起家之形象。故取其一隅,棄其全貌,以成就更動人之篇章。

鏡頭所指,即為真實。餘者皆可略去不提。

彼不以為此乃欺妄,乃謂之「敘事優化」,此術語得自增長駭客之網絡講座。彼視之為策略性框架之運用,正此等手段,可辨識深諳個人品牌經營之士,與困守中層管理而不得升遷者之別。

市場行銷諸導師,皆言真實需經包裝方可動人。原始之事實,如未經剪輯之影像,冗長而乏味,難以吸引注目。唯有擷取其中最具張力之片段,配以恰當之詮釋,始能引發共鳴。此非造假,乃是將複雜之現實,轉化為可被理解、可被傳播之形式。

敘事優化非虛言,
框架經營識者傳,
品牌塑造需謀略,
中層困守豈登攀,
真相本為璞玉質,
包裝方顯價值顏,
導師所授皆此理,
擷取精華動眾觀。

彼深信,於競爭激烈之創業生態中,懂得呈現自我者,方能脫穎而出。此非道德之問題,乃生存之技藝。

評論蜂擁而至,陌生之眾,稱其「啟迪人心」、「真誠可鑑」。每得一通知,其胸中便生一縷難言之感,罪疚與自得交織,糾纏不清。此感受難以名狀,後彼將之歸類為「冒名頂替綜合症」,如此方可與人言說,亦可納入心理學之框架,使之合理化。

陌生讚語湧如潮,
啟迪真誠眾所標,
胸臆交纏罪與得,
冒名之症可言昭,
通知頻響心弦動,
框架歸類理自昭,
難言之感需命名,
心理術語解煩囂。

通知之聲不絕,彼之心緒愈發複雜。此感受若無名目,便如幽靈般縈繞不散;一旦冠以學術之名,便可馴服,可與他人分享,甚至可轉化為又一則關於「克服心理障礙」之勵志內容。

或有問者,詢其車中之境況如何。彼答以含糊之辭:「時艱難耐」、「不得已而為之」云云,語焉不詳,留白甚多。

設問車居何所狀,
含糊應對意難描,
時艱不得空言在,
留白由人自構描,
讀者各憑心中像,
苦難版本任意雕,
虛實之間憑想像,
眾生補筆繪煎熬。

如此,問者便以己意填補空缺,各自腦中構建其困苦之景象。彼之苦難遂有千百種版本,每一讀者皆成為故事之共謀者,於想像中為其添磚加瓦,塑造各異之悲情。

日暮之際,從者已增三千。彼心中之客舍,漸次變形,化作更為狹仄、更為寒苦之所在。記憶自我改寫,以應其所發之文,終至彼幾欲信其所憶:彼時之寒冷、空間之逼仄、絕望之深重——然此等境況,實未嘗存焉。

暮色從者數三千,
客舍心中漸改遷,
記憶隨文重塑造,
虛寒入骨信為堅,
窄室逼身如有感,
絕望刻骨未曾沾,
假作真時真亦假,
自欺之境已渾然。

互動之數日增,心符、轉發、陌生之評,紛至沓來。有稱之曰「啟迪人心」者,有譽之曰「真誠無偽」者。每一通知之至,腦中化學之質微動,恍若天啟降臨,彼遂深信:吾已覓得真理矣。

數字攀升若潮湧,心符如雨降無窮。陌生之眾皆稱頌,真誠二字最為崇。每響一聲生快意,腦中化質暗相通。自謂得道悟玄理,沉醉其間不覺蒙。

然語言已悄然變質。彼之言辭,不復出於本心,乃依附於他人所造之架構。「思維模式」、「價值主張」、「真我品牌」——此等詞彙,如寄生之藤,纏繞其舌。

與妻共膳之時,彼曰:「此事關乎思維模式。」言畢,自己亦不明所云何意。妻舉箸而停,目光疑惑,彼卻繼續:「須建立價值主張,方能實現真我之品牌。」句式已非己有,乃借來之殼,空洞而華美。

框架束縛語言身,
借來詞彙作他人,
思維模式掛口角,
真我品牌入話津,
妻前夜話失本意,
己亦茫然不識真,
架構重重圍困處,
靈魂漸失化為塵。

彼之思想,已為模板所困。每一念頭,必先經過濾網,重組為「框架」之形。本真之語,消逝無蹤。

彼之言語,漸成機械之應答。凡遇問詢,必以「價值主張」對之。公司削減經費,同僚憂心忡忡,彼張口便曰:「此乃價值主張之問題。」其詞在口中滾動,似有千鈞之重,彷彿承載深意,實則空泛無物。

昔日樸實之言辭,今已蕩然無存。「成本」二字,不復使用,代之以「投資回報率」;「困難」一詞,棄而不用,改稱「增長機遇」。每一舊語,皆有新詞取而代之,然新詞雖華麗,卻失其根本。

價值主張掛嘴邊,
削減經費亦坦然,
舊詞棄置尋新語,
實意消磨剩偽言,
成本改稱投資報,
困境美化作機緣,
口中滾動千鈞重,
空洞華詞誤眾賢。

彼自覺此等詞彙賦予己身以權威,以智慧。然實際上,每一借來之語,皆使其離本真更遠一步。言語成為面具,遮蔽內心之空虛。

彼於社交媒體之上,精心營造所謂「真實個人品牌」。晨間咖啡之照,非隨意而攝,乃經深思熟慮。杯盞置於案前,背景恰顯筆記本電腦屏幕,表格數據隱約可見。此景非為品茗,實為昭示勤勉,證明己身之真誠。

每一細節,皆經刻意安排。咖啡杯之角度,光線之投射,乃至鍵盤旁文件之擺放,無不用心。彼以為如此可展現努力不懈之姿態,可彰顯不加修飾之本真。然越是刻意為之,越顯虛偽造作。

晨飲精心擺設間,
屏中數表證勤艱,
光影角度皆經意,
真實包裝作偽顏,
鍵側文書巧布置,
杯前筆電示熬煎,
欲彰不飾真誠貌,
刻意營為失自然。

所謂真實,已成表演。所謂品牌,不過面具。彼沉溺於此虛妄之中,渾然不覺。

同僚漸察其言行有異。彼每發言,目光不注視眼前之人,而越眾肩望向虛空,似有無形聽眾立於彼方。凡日常交談,皆成內容素材之機緣。每遇困厄挫折,非即時應對,而先思量日後如何撰文,以「韌性」「堅毅」為題,昭告網絡世界。

語不對人越眾肩,
尋常對話亦謀篇,
挫折眼前思後用,
困厄當下計將傳,
韌性堅毅為標題,
素材時時在目前,
互動皆成發布機,
虛空觀眾立雲邊。

真實交流已成虛妄,人際往來淪為表演。

其變既成,同僚皆知。彼之言語,不復與人面對,而越肩望向虛無之眾。每一交談,皆視為內容之機;每一掙扎,皆成未來之篇。

眾肩之外有虛聽,
日用尋常皆可呈,
困厄方臨思後述,
韌性堅毅待文成,
真言不與同僚語,
素材時時在眼生,
人際往來成表演,
互動皆為發布情。

真實交流已亡,唯餘表演之姿。

某日有函至,乃領導者大會之邀也。彼見之,心中狂喜,即刻應允,未嘗思量。此其首次登壇之機,豈可輕放?然允諾既出,憂思隨生。

三週之間,彼閉門謝客,搜尋己之往日發布,擇其得讚最眾者,編排成篇。題曰「真誠領導之道」,實則拼湊網上碎語耳。每一金句,皆曾於螢幕獲贊;每一故事,皆經演算法驗證。彼以為此即真理,不知真理豈能以點讚計數?

邀函忽至喜難名,
領袖壇前首度登,
三週閉戶編舊帖,
真誠二字作題稱。

彼於鏡前反覆演練,計算停頓,設計手勢。何處當笑,何處當嘆,皆有定式。「真誠」二字,經千次排演,已失其誠。

會期既至,彼登高臺,燈光照面,觀眾滿座。彼張口而言,句句皆熟,字字曾練。臺下之人,有頷首者,有記錄者。彼視之,心中暗喜:此即影響力也。然彼不知,真誠豈可預演?領導豈能照本宣科?

演說既畢,掌聲雷動。有人趨前,索其名片;有人拍照,求其合影。彼之虛榮,至此極矣。

舊文拼湊作新聲,
鏡前千遍練表情,
臺上滔滔皆演技,
掌聲誤作道行證。

歸途之中,彼已思量:此番經歷,又可成數篇發布矣。

未幾有播客主人,循演算法之徑,尋至其門。曰:「君之言論,深契時需,願邀君共錄一期,暢談領導之道。」彼欣然應允,視為天賜良機。

錄音室中,相對一時。主人問及管理心得,彼即述其往事:昔日辭退一員工,如何以悲憫之心行之,如何於冷酷決策中注入溫情。彼言之切切,描摹當日如何握其手,如何言「此非汝之過」,如何助其尋覓後路。其語感人,主人頷之不已。

然彼未言者:此事經十數次潤色,每次講述皆更動人,真相早已模糊於修辭之中。

演算法引播客尋,
錄音室內話經營,
辭退舊事添悲憫,
管理之心作集名。

節目既出,題曰「管理之心」,傳播甚廣。彼之名聲,更上層樓矣。

未久有文學經紀人者,遙致書函,言:「君之言論,可成一書。」彼心動,即與之約於咖啡肆中。

肆中相見,契約既陳。彼執筆欲署,乃命人攝此景:筆懸紙上,未落而止。即發於社交媒體,題曰:「夢想與堅持,今日終有果。」觀者數萬,讚譽如潮。

然彼不知,此書非由己出。出版社另遣代筆者,僅與彼晤談兩次,即取其昔日帖文,編排成章。章名華美:《以志領眾》、《感恩之利》,諸如此類。

經紀持約至咖啡,
筆懸紙上眾人知,
代筆兩訪編舊帖,
章題感恩志領之。

書成在即,彼唯需撰謝辭而已。

彼乃親撰謝辭,字字斟酌,句句琢磨。其文曰:「感吾團隊,日日啟予以靈思,實為真英雄也。」然通篇不著一名,惟泛稱「吾之夥伴」、「諸君」而已。

謝辭親撰字珠璣,
團隊英雄筆下題,
日日靈思皆感戴,
隻言夥伴不名之。

書既付梓,宣傳將啟。

謝辭既成,裝幀精美,廣告遍布網絡。彼日日更新動態,言其心路歷程,言其感恩之意。

網上宣言日日新,
感恩心路示眾人,
團隊精神常掛口,
豈識寒車載苦身。

其下屬者,晨昏通勤,三人共乘一車,自遠鎮而來,車程一時有餘。黎明未至已啟程,歸時已暮。所居之地,租金耗其薪俸十之六。彼等於途中滑屏,見其主管之文,一瞥而過,默然無語。

車中三人擠一隅,手持微屏觀帖文。主管之言滿螢幕,感恩勵志若浮雲。彼等目光掃過處,未嘗停駐,未嘗應,亦未曾按讚分享。車窗外尚黑如墨,遠鎮至城路漫漫,往返二時,日日如是。

曉色未明車已行,
三人共擠赴前程,
螢光一瞥無言過,
誰解途中百感生。

其薪俸所得,扣除租賃,所餘無幾。月初領薪,月半已窘。主管所居,距辦公室不過十五分鐘之程,步行可至。彼等所居,遠鎮舊樓,牆皮剝落,冬寒夏熱。然租金猶耗其薪十之六,不敢他遷。

車中滑屏時,偶見主管新帖,言某團隊成員如何盡心竭力,夜深猶留辦公室,精修簡報至完美。彼等相視,默然而笑。其中一人,正是彼文所指。然主管未言者:此乃強制加班,無償勞動;未言者:彼於洗手間中暗泣,淚濕衣襟;未言者:歸家已過子時,次日仍須黎明即起。

帖中美談傳網間,
熬夜精修讚語連,
不道強留無報酬,
不言暗淚濕衣衫。

主管之敘事,經過精心雕琢,凡苦楚皆隱,凡辛酸皆略,唯留光鮮之表象,以彰其領導有方。彼等讀之,心中自明,然無從辯駁,亦不敢辯駁。唯有滑屏而過,繼續前行,赴又一日之勞作。車行於晨昏之際,載三人之疲憊,亦載三人之無言。

其一人指懸於讚鍵之上,未按。心中盤算:此舉若行,明日晨會,主管必當眾稱許,問其感想。屆時當如何應對?讚其文之真誠乎?頌其領導之卓越乎?眾目睽睽之下,豈能默然?而言不由衷,心有不甘;言出真意,恐招禍患。

指懸螢上未輕觸,
算盡明朝會上途,
一讚牽來千萬語,
違心順意兩難俱。

彼思及同僚之處境:按讚者,必成主管眼中之「積極員工」,下次強制加班,首當其衝;不按讚者,或可隱於人群,暫得安寧。此非冷漠,實乃自保。職場之中,每一微小之舉,皆有其代價,皆需權衡。

遂收指,繼續下滑,任那帖文消失於螢幕之上方。車廂依舊搖晃,晨光漸明,三人各自沉默,各懷心事。讚與不讚之間,橫亙著不可言說之鴻溝,亦映照著主管敘事與真實生活之距離。

其一人者,指懸讚鍵之上,凝視良久。心中默算:此舉一出,明日立會,主管必召而問之:「見吾文否?有何感想?」眾同僚環伺,目光如炬,豈能無言以對?然應答之詞,如何措辭?讚其真摯乎?則違心而不安;頌其卓識乎?則諂媚而自厭。一讚之微,牽動無窮應對,徒增煩憂。

指停螢上未曾移,
細算明朝應對詞,
一讚便成千慮始,
違心順意兩難持。

念及表態之後果:按者,必入主管視野,列為「積極之士」,他日臨時加班,必首選之;不按者,或可隱於眾中,暫免其擾。此非冷漠,實為自全之計。遂收指,繼續下滑,任那帖文漸隱於螢幕之上端,消於無形。

晨曦未透,眾人螢屏已現主管新帖:大談「飢渴」與「磨礪」之道,發文時刻標於卯初,正值其於寬宅中醒轉之時。彼宅坐落學區上選之地,價值之高,在座諸人終生積蓄亦難企及。

豪宅晨鐘發勵文,
飢渴磨礪訓疲群,
學區寬庭誰可問?
螢前默視各無云。

眾人默視此文,無一發言,然私下截其圖,傳於同僚,唯附一符——倒笑之顏,或棺槨,或伶人之面——此乃心照不宣之密語,彼此心意,盡在不言中矣。

眾人默視此文,無一發言,然私下截其圖,傳於同僚,唯附一符——倒笑之顏,或棺槨,或伶人之面——此乃心照不宣之密語,彼此心意,盡在不言中矣。

默然不語截屏傳,
一笑顛倒意自闡,
棺木伶容符作語,
心知肚明各相關。

此等符號,雖無一字,卻勝千言。倒笑者,苦澀之笑也;棺槨者,心已死矣;伶人者,視此為戲也。諸人不敢公然置喙,唯以此法相通聲氣,結成無形之盟,共識主管之虛妄,而面上仍作恭順之態。


The Machinery Threshold

創業者立於合夥人前,手執遙器,目光炯然。其所陳者,非市井之瑣事,乃專業人士之困局也。曰:「今之精英,日理萬機,然歸家則困於瑣務。洗衣疊被,採買烹調,此皆耗時費力之事。彼輩時薪數百,而困於此等勞作,豈非資源錯配之甚者乎?」

言畢,螢幕轉換,圖表森然。

專才困家務瑣屑,
時值千金耗布衣。
若使外包能代勞,
效率倍增利可歸。

其論愈深。彼指摺線圖表,示以數據:「觀夫都市白領,週耗家務十二時。若以時薪計,月損三千有餘。此非金錢之浪費,實乃機會成本之巨耗也。」

投資者微頷首,若有所思。

創業者續言:「吾輩所創,非僅代洗衣物之服務。乃時間之買賣,效率之重構。彼律師、醫師、工程師輩,當專注本業,創造價值。家務瑣事,付諸專人,各司其職,豈不美哉?」

螢幕再變,示以應用界面。指尖輕觸,即召專人上門。衣物收取,清洗熨燙,翌日送還,整齊如新。其便捷若此,其精準若彼。

指尖輕觸召人來,
污衣一夜化塵埃。
專業分工天下事,
何須自困灶台哀。

合夥人席間,有頷首者,有沉吟者。創業者察言觀色,知其意動,遂進下一幕:市場分析之章,正待展開。此刻空氣凝滯,唯投影機低鳴,光影變幻,如命運之輪,緩緩轉動。

螢幕轉呈市場圖析,數據燦然如星羅棋布。創業者指點其間,聲調愈發篤定:「觀今都市之家庭,雙薪並進者,年入十五萬金以上,此輩非少數也。」

光標移動,圓餅圖層層疊現。「此等家庭,錢財非其所缺,所缺者,時也。晨起匆匆,暮歸疲憊,週末本欲休憩,卻困於積壓之雜務。時間之稀缺,已成新貴之奢侈困境。」

合夥人凝視螢幕,數字躍然:目標客群三百萬戶,滲透率若達百分之五,則用戶十五萬矣。每戶月耗二百金於此服務,年營收可期三億六千萬。

雙薪之家金不缺,
唯嘆光陰如水決。
富者今求時間買,
此中商機堪明澈。

創業者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面容,靜候下一問。室內寂然,唯投影機之光,映照諸人若有所思之容顏。

合夥人身微前傾,問曰:「單位經濟效益,可得詳言否?」此問看似尋常,實乃投資之關鍵所在。

創業者早有備矣。六週以來,日夜推敲,每一數字皆經反覆驗證,每一假設皆有實據支撐。彼取遙控器,按鍵之間,胸有成竹。

新頁面展開,細項歷歷:客戶獲取成本四十二金,首年留存率達七成五。平均每單毛利十八金,月均使用頻次三點二回。

「首年即可回本,次年利潤率轉正。規模效應顯現之後,邊際成本遞減,此乃可持續之模式。」

六週籌謀數盡推,
單元經濟對答隨。
成本收益條分縷,
利潤模型自不欺。

眾投資人交換眼神,微頷首。

四十八時辰內,投資條款書至矣。A輪融資,一千二百萬金,估值四千萬,此為未投之價。

創業者閱畢,手微顫。數月奔波,今朝終成。稀釋股權二成三,董事會增二席,清算優先權附焉。

律師細審條款,逐項標注。估值倍增於種子輪,資金足支三載擴張。彼簽字之際,窗外暮色漸沉。

條款兩日已飛來,
千萬融資啟未來。
估值四千籌碼定,
輪融甲級局初開。

會議室中,香檳啟。眾人舉杯相賀,笑語盈盈。

然無人言及者:供役之人,時薪所得,不足以購己身所供之服務也。

洗衣工勞一時辰,所獲之資不盈數金。而用此服務者,一次需費二十金有餘。供者日夜奔波,僅堪糊口;需者揮金如土,圖便利耳。

市場兩端判若雲泥。彼等勞力換溫飽,此輩擲幣買閒暇。

供役時薪難自用,
兩端懸隔利難同。
勞工奔走求溫飽,
富者揮金買便中。

創業者陳其策於投資者前,圖表精美,數據羅列。曰:此乃雙邊市場也。

一邊者,城中新貴,日理萬機,金錢盈餘而時刻匱乏。晨起即赴公司,暮歸已過子夜,案牘勞形,無暇顧及瑣事。彼等月入數萬,然衣履堆積,無人料理。

另一邊者,城郊貧民,終日閒散,時間充裕而囊中羞澀。或為失業之工,或為半職之婦,或為求學之生,皆需錢財以度日月。彼等有手有足,願勞作以換溫飽。

投資者觀圖表,見供需兩端,若天平之兩端,若磁石之兩極。創業者指點江山:「吾輩搭此橋樑,令兩端相遇。富者出資購便利,貧者出力獲報酬。平台居中抽成,三方皆得其利。」

圖表中繪箭頭往來,示意交易流轉。需求方點擊屏幕,供應方即刻響應。資金流動如水,平台從中取利。數字預測未來:用戶增長曲線陡峭,收益可期。

雙邊市場巧相連,
富者金多貧有閒。
指上輕觸成交易,
平台居中利可觀。

投資者頷首,創業者微笑。無人問:此橋樑之兩端,何以永不相通?供役者縱日夜勞作,何時能躋身需求之列?

試行之初,擇城中三區以為場。演算法精密,唯求速度至上,令需求方片刻即得響應。然供役者奔波之苦,演算法不計也。

一「提供者」居東郊,接單於西城,方送抵,又令赴南區取件。終日奔馳,耗費於路途者過半。車資自付,體力自耗,時間於往返中流失。演算法但見數字:十五分鐘內送達,客戶滿意。不見人之疲憊,路之遙遠。

平台誇曰:「效率空前!」投資者悅。創業者指屏幕上跳動之數據:「響應時間縮短三成,用戶留存率攀升。」

演算法中只見速,
供役奔波不計途。
東西南北終日走,
車資體力盡自輸。

單位經濟模型完美呈現。何以完美?蓋成本皆由供役者自負:洗衣粉自備,機器自購,水電自繳。平台但收中介之費,不擔運營之重。利潤豐厚,風險轉嫁。

供役者自備洗滌之粉,自購機器,自繳水電之費。平台不置一物,不擔一資,但居中而抽利。此所謂「輕資產」之模式也。

創業者向投資者陳曰:「吾輩無需建廠房,無需購設備,無需雇工人。供役者自攜生產工具而來,自負運營成本而作。吾輩但造平台,撮合供需,抽取傭金而已。」

投資者頷之:「妙哉!成本轉嫁,風險外推。」

供役者購機添粉,月耗數百。接單愈多,開支愈鉅。水電費漲,自行承擔;機器損壞,自行修繕。平台但言:「汝為獨立契約者,非吾僱員。」

粉機水電盡自籌,
平台居中但抽酬。
輕資產下重負擔,
供役獨擔不自由。

獲客之費四十七,終身之值三百餘。供役招募僅八金,然其存續不逾四月而去。

創業者作表以示投資者:「客戶獲取成本雖高,然其終身價值可觀。供役者易得而廉,去留無礙於大局。」

投資者審其數:「客留而役更,此乃妙算。」

供役者初入,平台予以補貼。既入彀中,補貼漸減,抽成漸增。四月之間,耗盡心力,所得寥寥,遂棄而去。平台復以八金招新役,循環不息。

獲客費高值亦長,
供役廉募壽命短。
客尊役賤數中見,
平台唯計利潤量。

條款書至,估值繫於「規模可擴與運營槓桿」之說。其義云何?以最少之供役者,服最多之客戶耳。

平台設算精且詳,
少役多客利益長。
槓桿撬動規模大,
效率壓縮人力量。

投資者問:「幾人可服千客?」創業者答:「算法優化,一役可當十役之用。」於是估值攀升,皆因供役者之可替代性也。

甲輪融資既成,得三千萬金。創業者持簡策以告投資者曰:「吾輩之技,賦能於民,使人人皆可自主創業。」其辭甚美,其意甚善。然觀其實,則另有機巧焉。

簡策繪夢賦能名,
三千萬金一夕成。
技術許諾開新路,
算法暗調利率傾。

平台既得巨資,遂設精密之算式,以定供役者之酬勞。其法曰「動態定價」,實則逐時逐刻而削之。昔日供役者得酬十金,今日算法運轉,察市場之供需,知求役者眾而役者亦眾,遂減為九金。明日再察,又減為八金。供役者不知其故,但見酬勞日降,而平台曰:「此乃市場規律,非我所制也。」

算法運籌刻刻新,
酬金漸減日日頻。
供多需穩價自落,
役者無言認苦辛。

投資者觀報表而喜,謂:「單位經濟效益已改善矣。」創業者頷之,曰:「規模擴張,成本優化,此吾輩之核心競爭力也。」

所謂成本者,即供役者之血汗也。所謂優化者,即削減其所得也。然簡策之上,但書「效率提升」四字,不言其中之轉嫁。投資者但見利潤率上揚,不問其源;供役者但感生計愈艱,不知其由。

此輪既畢,下輪可期。估值之階梯,築於供役者困頓之基。

法律團隊奔走於特拉華州,呈文書以立公司之名。其地法度寬疏,稅賦輕簡,凡創業者皆趨之若鶩。文書既成,公司遂有其體,然其體非在此土,乃在遠方紙上。

特州立案法度寬,
文書一紙萬金安。
公司有體無根著,
稅簡名虛利益歡。

既立公司,遂改供役者之名分。昔稱「僱員」者,今書「獨立契約人」。一字之易,而權責大異矣。僱員有勞動保障,有醫療福利,有休憩之權;契約人則無一焉。平台曰:「汝非受僱於我,乃與我合作也。汝自主創業,自負盈虧,此乃自由之真諦。」

供役者聞之,初或疑之,繼而平台又曰:「汝可自擇工時,自定勞作,無人轄制,此豈非創業家之自由乎?」遂以「創業自由」之美名,易「福利保障」之實惠。契約人不得病假,不得休憩,傷病自負,老無所養,然簡策但書「靈活自主」四字而已。

乙輪融資既成,估值二億金。然其計算之法,但計增長之數,不計供役者之去留。凡有離去者,簿冊不書「人員流失」,但書「配對不當」四字。蓋以「效率」為名,掩人員離散之實也。

乙輪融資估值高,
增長數字競相豪。
供役去留簿不記,
配對失當責自逃。

平台宣稱:「吾輩所創,非尋常僱傭,乃『零工經濟』之新模式也。」遂以此語入於宣傳文案。昔日明言為「職位」者,今改稱「靈活收入機遇」。供役者為謀生計,不得不同時開啟三應用程式,奔走於諸平台之間,晝夜勞碌,僅足以繳納房租。所謂「靈活」者,實乃不得安穩之謂也。

市場文書既定,「零工經濟」之語遂為標榜。昔稱「職位」者,今易名曰「靈活收入機遇」。供役者為求糊口,不得不同時啟三應用程式,奔波於諸平台間,晝夜勞作,僅足繳房租耳。

三屏齊啟競奔忙,
指尖滑處計行藏。
租金壓頂身無歇,
靈活空名掩困窘。

所謂「靈活」者,實無定所、無保障之謂也。朝不保夕,何靈活之有哉?

董事會中論「單位經濟」,所謂「單位」者,人也。供役者列為支出項目,受役者計作收益來源。眾皆稱之曰「創新」。

會堂高坐算籌量,
人化符號入賬章。
供者為支當削減,
需方作益可增長。
成本收益兩相較,
血肉之軀盡數行。
創新美名誰敢問?
利潤表上見興亡。

納市開盤鐘聲動,
創業英雄立屏中。
股號閃爍千萬目,
笑容燦爛映蒼穹。
手握金繩啟市日,
身居高位受人崇。
鏡頭環伺光影裡,
一瞬成名天下通。

彼時晨曦照華堂,交易所中旌旗揚。創始人立於高臺,手按銅鈴,萬眾矚目。其笑也,非常人之笑,乃成功者之笑,資本加持之笑也。頭頂電子屏幕,股票代碼如流星閃爍,紅綠數字跳動不息。此刻天下財經記者雲集,長槍短炮對準一人。

彼著西裝革履,領帶筆挺,儀表堂堂。演說辭令早已備妥:「吾輩所創,非僅企業,乃改變世界之平臺也。」其言鏗鏘,擲地有聲。臺下投資人頷首,分析師振筆疾書,攝影師快門聲如雨。

屏幕之上數字舞,
臺下眾生齊仰首。
西裝革履立中央,
演說滔滔無盡口。
平臺經濟新紀元,
改變世界誰敢否?
投資人間相顧笑,
股價飆升財路走。

此情此景,必將刊於明日頭版。其形象已然定格:創新之化身,時代之先鋒。然其所言「平臺」二字,實則何意?供役者不在此堂,需役者亦未受邀。唯有資本與權力,在此交歡共舞。鐘聲迴盪,開市在即,一場盛宴方才開始。

彭博記者至,福布斯專訪來,科技媒體爭相報導。其名一夕之間,響徹財經界。標題皆曰:「顛覆者」、「創新領袖」、「時代寵兒」。文章長篇累牘,述其創業艱辛,言其願景宏大,讚其膽識過人。

鎂光燈下萬人迷,
各路媒體競相隨。
顛覆產業稱豪傑,
創新經濟立新旗。
專訪長文千萬字,
封面人物四方知。
弄潮兒立潮頭上,
名利雙收正當時。

攝影棚中,燈光精心布置,背景或為辦公室書架,或為城市天際線。其姿態經過指導:雙臂交叉顯自信,或手指天空示雄心。修圖師後期處理,膚色更顯光潔,目光更添銳利。此像遂成「破壞式創新」之圖騰,傳遍網絡,印於雜誌。

然彼等執行其願景之人,送餐者、駕車者、清潔者,從未入鏡。新聞稿中無其名,慶功宴上無其席。

送餐者、駕車者、清潔者,皆不入鏡。記者不問其名,攝影師不拍其容。新聞稿中,唯言「合作夥伴」、「服務提供者」,不提其姓氏籍貫。慶功宴上,唯見投資人與高管觥籌交錯,不見彼等執行勞務之人。

鎂光燈外無人問,
新聞稿中隱姓名。
送餐奔波誰記取?
駕車勞碌未留形。
慶功宴上無其席,
報導文中缺此聲。
唯見創始人獨耀,
執行願景眾無名。

平台宣傳冊上,印滿「賦能」、「機遇」之辭,配以笑容燦爛之模特兒照片,非真實勞動者之像。財經版面分析商業模式,計算市值增長,從不提及街頭巷尾風雨中奔波之具體面孔。彼等如幽靈,存在於系統後台數據之中,卻永不現身於榮耀敘事之內。

一夕之間,身份驟變。昨日尚為僱員,享勞動法之庇護,有病假、有保險、有最低工資之保障。今朝已成「獨立承包人」,合約上改數字,法律關係隨之易。公司不再負擔社保醫療,不再承認僱傭之實。彼等仍做同樣工作,奔波於同樣街道,唯獨失卻保障。

僱傭一夜變承包,
保險醫療盡可拋。
仍舊奔波同樣路,
卻無病假可相邀。
合約改字身份易,
法律推辭責任消。
靈活用工新術語,
風險盡歸執行勞。

此謂「靈活用工」,彼謂「自主創業」。實則風險下移,成本外化。平台享自由調度之便,卻不擔僱主之責。

其福利消散,化為效率數據,令其募資簡報生輝。病假化作「響應時間」,保險折算「完成率」,工資差額盡歸「平台優化」。圖表攀升,曲線優美,投資人頷首稱善。每一秒之節省,每一元之削減,皆成其口中「顛覆性創新」之佐證。

福利盡化數據妍,
簡報生輝動九天。
病假折為響應率,
保險算作效能篇。
圖中曲線投資悅,
字裡成本勞動捐。
創新顛覆誰人語,
血汗鑄成估值鮮。

彼立於台上,指點螢幕,言「用戶體驗提升」、「運營成本優化」。而此等優化,實乃承包人加班無酬、帶病工作之所得也。

三載既滿,應用程式遽然停運。彼發文於網絡平台,題曰「戰略轉向」,洋洋灑灑,將敗局粉飾為智慧之積累。字字珠璣,句句玄妙,言「市場時機未至」、「產品超前於時代」,絕口不提承包人之血汗,不言投資人之損失。唯將失敗包裝為「寶貴經驗」,將撤退美化作「策略調整」。

三年一夢忽成空,
戰略轉型飾敗功。
市場時機言未至,
產品超前語玲瓏。
承包血汗無人問,
投資虧損有誰通。
敗局包裝稱智慧,
文章萬字盡春風。

其文中引經據典,援引矽谷諸名企早年挫折,自比為「先行者」。謂「失敗乃成功之母」,謂「每一次跌倒皆為下一次躍起蓄力」。然承包人失業在家,月租難繳;早期用戶所購年費,亦隨平台消亡而化為烏有。彼等損失,於其文中杳無蹤影。唯見「感恩旅程」、「珍惜夥伴」等空泛之詞,似乎此三年創業,僅為其個人心靈成長之修行。

文末必稱「雖此次未竟全功,然所學所悟,必將用於下一征程」。評論區中,同儕創業者紛紛點贊,言「真誠分享」、「勇氣可嘉」。無人追問那些承包人今何在,無人計較用戶之損失。失敗被消化為談資,被轉化為履歷中之「經歷」,被昇華為下一輪融資之籌碼。

今則搖身一變,儼然為創業導師。受邀於各類會議,登台侃侃而談,題曰「戰壕經驗」、「可持續擴張之道」。台下新創者仰首聆聽,筆記紛紛,視其為過來人。彼講「精益創業」,講「用戶增長」,講「團隊管理」,字字鏗鏘,句句在理。然其自身應用程式三年而亡,承包人血汗未償,用戶年費成空,此等「經驗」,竟可為師?

戰壕歸來作導師,
會場高論說危機。
精益創業談經驗,
擴張持續授天機。
台下新人勤筆記,
座中舊事少人知。
三年敗局成教案,
失敗包裝亦可為。

每場演講,必有「教訓總結」環節。彼言「現金流管理」之重要,言「市場驗證」之必要,言「團隊激勵」之關鍵。聽者頷首稱是,不知其當年正犯此諸錯。失敗非但未成恥辱,反成資本。會後名片交換,諮詢邀約不斷。彼之日程漸滿,演講費漸豐,「導師」之名漸響。

其LinkedIn個人簡介,赫然書「連續創業者」,每一次創業皆列為徽章。應用程式之倒閉,美其名曰「退出」;資金鏈之斷裂,雅稱為「轉型」。數載心血化烏有,筆端輕描作「戰略調整」。投資人血本無歸,謂之「市場時機未至」。承包者薪酬拖欠,說是「資源優化配置」。凡此種種,皆經修辭粉飾,敗局盡成履歷。

連番創業列勳章,
倒閉包裝作退場。
資金斷鏈稱轉型,
血本無歸說市場。
敗局修辭成履歷,
虧空粉飾入文章。
個人簡介光鮮甚,
失敗亦可鑄輝煌。

彼之簡介,每一「項目經歷」皆著墨甚詳,獨於結局語焉不詳。「領導團隊開發創新平台」云云,不提平台已成廢墟。「管理跨區域服務網絡」云云,不言網絡中承包者今安在哉。

承包者流轉於諸平台間,徽標雖異,服務條款如出一轍。此平台倒,彼平台起,人猶是人,條款猶是條款。彼等簽署同樣之協議,承擔同樣之風險,唯平台主更迭耳。今日為此應用效力,明日為彼應用奔波,身份永是承包,從無僱傭之實。

平台更迭人依舊,
徽標雖殊約不休。
此倒彼興條款在,
風險恆由底層收。

效率評分如影隨形,恰似信用評級,終生相伴。每一單之遲到,每一次之投訴,皆銘刻於系統,成永久之記錄。此記錄非彼等之能力,實乃彼等承受他人風險之程度。平台倒閉,創業者全身而退,承包者之評分卻永誌不忘,隨之流轉於下一平台,成枷鎖,成烙印。

評分制度如枷鎖,終身跟隨,無可逃遁。每一次之延誤,每一宗之糾紛,悉數記錄在案,成不可磨滅之印記。此非彼等之技藝高下,乃彼等代人受過之證明也。創業者敗而轉身,承包者卻背負此分數,轉徙於新平台,舊痕猶在,新主照查。是謂風險下移,責任上卸,數字為證,永世不忘。

數隨人轉永為囚,
一失千秋恥未休。
創者身輕拋舊業,
工人背重入新愁。


The Semicolon Wars

投稿

陳博士握卷於手,凝視稿本久之。十有四月之功,盡萃於斯文。唐代行政變革之論,四十七頁之間,鋪陳詳備。三百一十二條注腳,羅列篇末,若星辰之布天際。每一斷言,必稽三處原典,互為印證。

稿成之日,復閱三遍,字斟句酌,不敢有絲毫疏漏。其論核心,在於宋抄唐制之承襲與變異。寶祐五年所錄舊卷,藏於內府者,乃其立說之本。

孤燈伴影夜將闌,
筆削經年著作難。
典冊堆中尋舊制,
簡編海裡覓真端。

遂封此稿,投於學刊。編者素以嚴謹名世,審稿之苛,學界共知。然陳博士胸有成竹,自信其論證之綿密,無懈可擊。

稿中詳論兩稅法之沿革,自楊炎奏請至德宗施行,及其後世因革損益,無不備載。引開元天寶間舊籍,證以會要通典,參以墓誌碑銘,層層剝繭,務求真相大白。

其於租庸調制之廢弛,兩稅法之創設,皆有新見。前賢所未發者,今得以彰顯。朝廷文書之格式,州縣申報之程序,賦稅徵收之細節,莫不窮究本末。

投稿之際,春寒料峭。陳博士立於郵筒之前,手持信封,心中忐忑。十四月心血,盡在此中。一旦付郵,便如箭在弦上,不可復返。深吸一氣,終將之投入。

歸途默念所撰文,但願評審識苦辛。

寶祐五年手錄本,藏於秘府歷代傳。卷中賦稅徵收例,兩句之間標記存。其符或為句中頓,抑或分隔義理分?前賢著錄未詳辨,後學紛爭各執言。

陳博士細審此痕,墨色稍淡,形若鉤。若作逗號讀之,則州縣同時起徵收;若作句號視之,則先州後縣有先後。一符之異,義理懸殊,制度之別,判若雲泥。

遍檢他本無此記,
唯此孤證定端倪。
斷句若差謬千里,
標符一變易根基。

其立論之樞紐,全繫於此。若此符為頓,則兩稅法之施行,州縣並舉,同日而徵,足證朝廷集權之意;若此符為斷,則先州後縣,次第而行,乃地方分權之證。一符之辨,關乎全篇。

陳博士反覆推敲,引旁證以助之,列數端以明之,務使此說堅如磐石。

夜深亥正近三更,陳博士啟電腦螢屏。檢視文稿最後遍,附函陳述法嚴明。

函中歷陳考證法,版本對校逐層深。古籍斷句憑實證,標符辨析務求真。墨色形制皆詳錄,旁徵博引悉精審。

方法謹嚴無懈處,
立論堅實有根憑。
十四月心血凝此,
一符之辨定乾坤。

游標移至呈遞鍵,指尖微顫未敢輕。疑慮若生恐反覆,當機立斷遂一擊。電光石火文稿去,《史學研究》庫中存。稿號HS二零二四,八四七號列其名。

須臾回函電郵至,稿號HS二零二四,八四七號已登錄。《史學研究》編輯部,確認收訖入評審。雙盲審閱循常制,兩位匿名審稿人,八週至十二週內,當有回音告可否。

感謝賜稿學林事,
貢獻史學待評論。

陳博士闔筆記本,獨坐暗室夜無聲。影印古籍堆案側,譯典辭書列几層。十四月心血既去,二匿名手中懸命。

三週之後電函來,附件雙檔開疑猜。一評盛讚革新論,明代科舉辭重裁。一評斥為誤範疇,術語包裹謬見堆。陳博士展兩審意,天壤之別若雲埃。

讚者稱其開新境,
毀者謂之誤學階。

編者覆函措辭圓,兩評相悖意昭然。折中之道求平衡,修訂重投待再傳。

陳博士閱此判詞,心下茫然不知所。一人譽為開疆者,一人斥作越界夫。編者不取亦不棄,但言修改可圖書。此乃學界常規法,眾議紛紜取中途。

遂依編者所示意,逐條應對兩家評。對讚者之褒揚處,謹致謝忱表敬陪。對毀者之嚴詰問,一一辯解細分剖。譯文有據非臆造,文本選擇皆有由。

然心中實難釋懷,評者乙之言辭哀。字字句句皆輕蔑,段段行行盡詆排。質疑翻譯欠精準,指摘來源失根柢。更言陳某無資格,解讀經典實乖乖。

「根本誤解」四字重,如刀似劍刺胸中。非僅駁其論點謬,直斥其人學未通。彷彿十載寒窗苦,盡付東流一場空。

陳博士夜深獨坐,展讀評語復沉吟。每字每句細推敲,應答之策苦思尋。學術規矩須遵守,禮貌回應莫失心。縱使憤懣難平復,筆下仍當守分寸。

修訂稿中添註釋,補充論據與文證。對評者乙之攻訐,婉轉反駁顯從容。

此乃學界生存道,
忍辱負重著文章。

評者乙之鄙夷意,字裡行間盡顯露。非止質疑其論點,更斥其人學問疏。譯文每條皆挑剔,謂其誤解原典書。引據何處皆詰問,言其來源欠穩固。

最甚者莫過於言,陳某根本無資格。解讀經典之奧義,「顯然未明基本義」。此語非僅駁其說,直指其人學養虧。十年苦讀付流水,一紙評語盡摧毀。

每段每句皆輕蔑,
層層遞進顯鄙夷。
質疑翻譯欠精當,
指摘詮釋失根基。
更言陳某越本分,
妄解聖賢真實意。
字字句句如刀劍,
段段行行盡詆譏。

評語通篇無一善,唯有否定與貶抑。彷彿陳某之研究,從根本上已偏離。非學術之正當論,乃人身之攻訐辭。此等評語讀來苦,心中憤懣難平息。

然學界規矩如此,
唯有強忍著應對。

主編覆函措辭巧,兩評雖異見不同,皆認此題有價值,當予作者改進功。誠邀修訂再呈上,回應評者所憂慮。言辭委婉存體面,實則要求大返工。

陳某讀罷此函後,
心知此乃折衷辭。
表面尊重雙方見,
實要屈從嚴評詞。

遂將評者乙評語,逐字印出細研讀。如考古者掘遺跡,尋覓仇家之痕跡。專門術語何人用?特殊恨意從何起?字裡行間留指紋,此人必曾論斷句。學界圈子本狹小,專研古文標點者,屈指可數幾人耳。陳某逐一細推敲,比對文風與用語,誓要揪出此匿名,暗箭傷人之仇敵。

三日三夜不闔眼,
逐條比對細推詳。
此人必是丁教授,
當年會上曾交鋒。
彼時爭論逗號用,
今朝借刃斬仇讎。

證據既得心已定,陳某遂擱置原文修訂,轉而傾全力於另一工程。三十頁之長文,逐條駁斥評者乙之謬見。引經據典,條分縷析,證其論點處處悖謬,學養根基全然破產。

文既成,陳某不循常規,一文三投,同時呈於三家學刊。但求搶得先聲,不顧學界規章。日日查閱郵箱,夜夜輾轉難眠。

一文三投破常規,
但求先聲震學圍。
名利場中爭首發,
是非界裡奪先機。
系主任收編者函,
陳教授失學人威。

未及旬日,三刊之一,《東方學報》編者覆函至焉。函中言辭委婉,然意甚明:一稿多投,違學界之規,損學人之信。編者言,曾收他刊編者函,詢此文之歸屬。陳某見函,面色慘白,手顫不已。系主任召之,閉門相談者久之。

主任言:「汝為一駁文,竟壞數年清譽。學界規矩,豈可輕犯?」陳某辯曰:「王某之謬誤,若不速駁,恐誤天下學子。」主任嘆曰:「駁文雖急,亦當循正途。今三刊皆知此事,汝之名節,恐難復矣。」

陳某退而思之,悔恨交加。然念及王某之錯謬仍在世流傳,心中不甘愈烈。乃急撤二刊之稿,專注於《東方學報》一途。編者念其學問,姑允刊載,然附編者按,明言此文曾一稿多投,今已撤他處,特此聲明。

一稿多投事既彰,
學界傳聞損名揚。
系主任前低首立,
編者函裡失文章。
急功近利違規矩,
速駁求名棄義方。
撤稿聲明隨文載,
清譽盡失在學堂。

文既刊行,陳某本以為可稍安。豈料王某見此駁文,又見編者按語,怒火中燒。即日撰反駁文,投於《古典研究季刊》。編者以其為名家,欣然接納。兩人之爭,遂成學界笑談。

王某見按語,益怒,即撰反駁之文,投於《古典研究季刊》。其文長逾萬言,逐條辨析陳某之駁,復舉新證以堅己說。季刊編者素重王某,即予刊載。

陳某見之,豈肯甘休?又撰再駁文,投於《漢學論叢》。往復詰難,各執一端。原文之分號,本小疵耳,今則衍為學界大案。兩年之間,四刊之上,駁文、反駁、再駁、再反駁,連篇累牘。而原文者,王某初撰之《左傳》注本,仍置案頭,未嘗修訂一字。

兩載光陰付筆鋒,
四刊紙上起爭雄。
原書未改塵封久,
駁論頻傳墨未窮。
一字之爭分敵我,
千言相詰辨西東。
學林本為求真理,
反使文章困此中。

學界會議,陳某必先察座中人心向背。某某曾引其文否?某某曾引王某文否?門生弟子欲撰博士論文者,先須表明立場,後方敢擇題。

學界會議,陳某必先察座中人心向背。某某曾引其文否?某某曾引王某文否?引己者為同道,引王者為異黨。座次排列,亦有深意。茶點之際,暗結盟約。門生弟子欲撰博士論文者,先須表明立場,後方敢擇題。中立者兩不見容,騎牆者終遭唾棄。

昔日同窗今敵營,
會場座次暗分明。
引文可辨師門正,
選題先標黨派名。
弟子投書憑立場,
中人處世失公平。
學林本應容百慮,
反使門牆壁壘成。

陳某履歷,今列「方法論之辯」專欄,居於首位。駁文、再駁、三駁,子目森然。原初研究反退其後,年年字號漸小,僅作論爭之註腳矣。

陳某開課,名曰「學術嚴謹之道」,實則辯論史也。首講必析王某謬誤,逐條駁正。學生所領書目,陳某歷年駁文居半,王某原文附焉,以資辨析。課中不論經典,惟論句讀之爭。一介標點,遂成教材。門生習得者,非治學之法,乃論戰之術。

嚴謹為名辯作綱,
書單盡列舊文章。
經典不授標點授,
論戰相傳治學亡。

二十三年,陳某遂登教席。評審委員未嘗問其著述之闕,三載緘默,句讀之戰後也。陳某自此不復言標點,然門生皆知其往事。同儕相見,默然頷首,昔日論敵,今成典故。學界傳為美談,謂之「學術堅守」,實則疲憊而已。

二十三載得高堂,
委員無問著何方。
三年緘默誰追究,
舊戰成名入廟廊。

後學來訪,持筆錄以問學術之源。陳某端坐,目視梁棟,久而不語。室中唯聞簷雨滴答,書架沉沉。

「何事啟蒙先生志?」後學再問。陳某撫卷,緩聲答曰:「精審二字耳。」

昔年爭論,今不復提。然其言中有言,聽者未必能解。所謂精審者,非止於學問,實乃血淚之凝也。一符之微,可以定人之榮辱,可以決學之存亡。當年與李某辯難,逐字推敲,竟至反目。三年不著一字,非才盡也,心傷也。

後學追問:「先生於標點之學,必有獨見?」

陳某搖首,目光轉向窗外。雨勢漸大,庭中梧桐葉落無聲。「吾不談標點久矣。」聲音淡漠,如隔世然。

室中寂然,後學不敢再問。陳某續言:「學問之道,在於明辨。一點一畫,皆關文義。然世人但見其爭,不見其苦。」語畢,取架上舊稿示之,紙已泛黃,邊註密密。「此吾三十年前手澤也。」

後學翻閱,見其中圈點塗改,層層疊疊,幾不可辨。「先生用功如此!」

「非用功,」陳某淡然道,「執念耳。」

一點關乎文義深,
三年緘默世難尋。
往事不提非忘卻,
傷痕已化講堂音。

後學辭去,陳某獨坐。窗外雨聲不絕,手中茶盞已冷。所謂精審,所謂堅守,不過是不能放下罷了。

後學持刊而至,問曰:「先生治學之法,何以成今日之名?」

陳某仰首,視天花板良久,手指輕叩案几。「精密二字,」其聲沉穩,「一記號之差,可謬以千里。」

後學頷首記之。陳某續言,語調漸緩:「昔有一事,可為例證。」遂述分號之辯,言其瑣碎可笑,言學林爭執之無謂。語畢,室中數人皆笑,以為學究之迂也。

然其言中有所不言。不言姓名,不言當年對手。不言某日辦公室中書籍盡撤,案頭空空如也。不言夜半獨行,見燈下人影倉皇離去。

符號爭端笑語傳,
當年血戰化雲煙。
室空姓隱皆成典,
獨有心知未敢言。

後學但聞趣事,不知其下有深淵。陳某微笑,目光掃過諸人,復垂首飲茶。所謂精密,所謂執著,其代價幾何,聽者焉能知之?

後學持刊而至,問曰:「先生治學之法,何以成今日之名?」

陳某仰首,視天花板良久,手指輕叩案几。「精密二字,」其聲沉穩,「一記號之差,可謬以千里。」

後學頷首記之。陳某續言,語調漸緩:「昔有一事,可為例證。」遂述分號之辯,言其瑣碎可笑,言學林爭執之無謂。語畢,室中數人皆笑,以為學究之迂也。

然其言中有所不言。不言姓名,不言當年對手。不言某日辦公室中書籍盡撤,案頭空空如也。不言夜半獨行,見燈下人影倉皇離去。

符號爭端笑語傳,
當年血戰化雲煙。
室空姓隱皆成典,
獨有心知未敢言。

後學但聞趣事,不知其下有深淵。陳某微笑,目光掃過諸人,復垂首飲茶。所謂精密,所謂執著,其代價幾何,聽者焉能知之?

乙審者今居遠州,授文於社學,無復研究之責。昔日分號之辯,今不復提。案頭但有學生習作,無需辯護,無需爭鋒。

此靜默者,亦仁慈之一種也。

遠州社學授文章,
不復當年辯墨場。
案上習作無爭論,
心中舊事已深藏。

秋刊載訪談,分號得專段,詳述其學術價值。至於昔日同僚,但以被動語構書之:「有人持異見」、「曾遭質疑」。主語消失,人亦消失。

唯見句式在,不見姓名存。

秋刊訪談著文長,
分號專段論輝煌。
同僚化作被動語,
主體消於句法藏。
有人異見誰人是,
曾遭質疑何處傷。
唯餘語構空留影,
姓氏無存意自忘。

訪文三讀尋遺痕,
字裡行間覓舊痕。
但見結構精心築,
唯餘沉默巧安存。
省略之處成深谷,
留白之間作重門。
細察標點皆有意,
推敲語序各藏魂。

主角展卷復展卷,目光游移於印刷之版面。凡所引述,皆經裁剪;凡所陳說,悉有取捨。訪者問及往事,答以「學術進程自有曲折」。問及爭端,答以「研究方法容有差異」。一切鋒芒,盡化為煙。

段落之間,空白甚廣。彼處本應載何事?或為激辯之細節,或為決裂之時刻。今皆不存。唯有句讀整齊,語氣平和,如湖面無波,不見底下暗流。

主角以指循行,計其所言,復計其所不言。後者遠勝前者。訪談之術,非在於問答,乃在於剪裁。何者入文,何者棄之,此中自有章法。

昔年論敵,今化作「學界同仁」。當日衝突,今稱為「學術討論」。具體姓氏,俱隱於「有學者認為」、「曾有質疑聲音」等語之後。被動語態如霧,籠罩一切,使施事者消失,使責任分散,使歷史模糊。

訪文巧構無痕跡,
刪削經營費心機。
往事鋒芒今盡化,
當年血淚此全遺。
空白之處藏多少,
字外之音訴與誰。
三讀方知沉默重,
未書勝似已書辭。

藏書樓中層架深,
函匣無酸護此文。
原稿靜臥塵不染,
墨痕依舊紙猶芬。
不知頁緣曾濺淚,
豈覺行間已斷魂。
二士功名俱化土,
孤篇兀自守黃昏。

主角登樓,循索書號,至善本室。管理員啟櫃,取函匣,置於氈墊之上。啟之,則見手稿一冊,紙色微黃,字跡清晰。

此即當年爭端之源。兩學者為此稿中某段之詮釋,筆戰經年,終至決裂。一者失職,一者離世。而稿本不知也。

主角戴手套,翻閱之。紙張觸感平滑,略有脆性。頁邊曾有鉛筆批註,後被拭去,留痕淺淡。彼二人或曾執此稿,指點爭議之處,聲色俱厲。今其聲已寂,其色已滅,而紙頁依然。

稿本無情亦無知,不載恩怨不存悲。靜臥函中經歲月,唯餘墨跡證當時。

翻至四十七頁處,分號宛然墨色存。
一鉤一點成文法,無記無情守本分。
不憶當年誰執筆,豈知後世幾翻盆。
曲痕靜臥紙張上,但盡職司不問恩。

此符號也,形如半環,點墨居下。居於句中,司分合之職。其功用明確,其位置固定。不因爭議而移位,不因毀譽而變形。

兩學者曾為此符之用法,辯論不休。一謂當置於此,一謂當移於彼。各引經據典,互不相讓。然分號不知也。其墨痕依舊,其弧度如初。

主角凝視良久,指尖懸於紙上,不敢觸碰。此一符號,曾引發學界風波,曾斷送兩人前程。而今靜臥於此,無聲無息,只是墨跡而已。

符號無心亦無知,但行文法不行私。

展己稿於案前,執筆欲下復遲疑。
依彼法度置分號,置畢又除除復施。
此處當安經驗證,彼端不可有前規。
反覆移挪循正法,手中一點定無私。

墨未乾時已三改,符號進退皆依據。所謂正位者,乃以他人之毀滅為證也。置之,審視之,除之,再置之。每一動作皆循已驗之法,每一停頓皆記前人之鑑。

筆尖顫抖,非因技藝不精,乃因明瞭:此一鉤點之位置,已由學術之祭壇定奪。

終悟物存爭已逝,分號無辜血痕深。
稿紙不知誰勝負,標點豈識戰爭因。
學人自毀爭虛位,符號長存越古今。
置與不置皆人意,墨痕一點本無心。

案上遺稿依舊,分號靜臥行間,不知曾為刀兵。二學者已成枯骨,而此一鉤點仍在,無喜無悲。物之壽也長於人之怨,符號之命也越乎爭之劫。

所學者何?器物超脫其戰,而標記者,本清白於以其名而流之血也。


Echoes in the Method

辰正未至,電書忽降。標題曰「組織重構」,四字如刃。彼讀之,心知其意,然不能信。遂轉寄於己,一次、再次、三次。若積疊文字,可改天命;若重複閱覽,可逆時序。然電書不增不減,唯在匣中反覆映照,如鏡中之鏡,無窮而空。

工程師十二載,今成昨日。技藝精熟,代碼如詩,然市場不問詩意,唯問成本。彼坐於晨光中,螢幕青輝照面,指尖懸於鍵盤之上,欲作回書而不知何言。

晨光冷照螢屏字,
十載功名一旦辭。
三轉電書求舊夢,
重重疊疊欲何為。

午後,彼始登出。關閉筆記本電腦,合上如合棺。辦公室之物皆非己有:顯示器、人體工學椅、桌上盆栽。唯私人照片一幀,咖啡杯一隻,筆記本三冊。裝入紙箱,封口,提出。

歸家途中,彼見廣告於車站:「發現真我,引導他人。」生命教練之培訓,十二週可成。彼駐足良久,拍照存之。

夜深,彼開電腦,瀏覽課程網站。影片模組承諾技能:積極聆聽、品牌塑造、真誠表達。價四千金,可分期付。證書樣本示於頁底,覆膜精美,印名處空白,待填。

夜靜螢光獨自尋,
課程承諾轉凡心。
四千買得新身份,
證上空名待我臨。

彼取信用卡,輸入號碼。確認鍵上,指懸片刻。工程師將死,教練將生。一按之間,身份轉移。彼按下,螢幕顯示:「歡迎開啟新旅程。」

如是,彼將己身送入市場,送入算法,送入承諾之虛空。

培訓始焉,十二週為期。每週視頻模組,授以技法:積極聆聽之術,如何映照對方心聲而不失己意;真誠品牌之道,如何於市場中立名而顯獨特。工作表逐頁填寫,問曰:「汝之真我何在?」「汝之核心價值為何?」彼於深夜書寫,筆跡漸亂,答案漸空。

第六週,授以話術範本。第九週,教以定價策略。第十二週,證書至矣。覆膜精製,印金字曰:「認證生命教練」,下署其名。卡片堅硬,置於掌中有重量,似有權威。彼持之,對鏡自照,欲見新我,然鏡中人依舊,唯眼神添疑惑。

十二週中學話術,
工作表上問心初。
證書到手金字印,
鏡裡依然舊面目。

證書曰彼已具資格,可引導他人穿越迷霧,尋得真途。然彼自身仍在霧中,持燈而不見光。

彼錄首集於衣櫃之中,冬衣環列,厚布重疊,可消迴響。獨坐暗處,對麥克風而語,論重生之道,說蛻變之法。然聽者何在?虛空無應。彼言自我發現,言突破困境,言每人皆有無限潛能。聲音困於布幕之間,不出斗室。

言語雖熟,心中知其借來。培訓所授之句,他人之見,今從己口出,卻非己之真言。錄畢,按停止鍵,寂靜復來。播放以聽,己聲陌生,似他人在說教,而己在旁觀。

衣櫃深處錄微聲,
冬服重圍隔世情。
空對麥前談蛻變,
無人應答夜三更。

文件存於電腦,待上傳。彼遲疑,指懸於鍵上,未按。

演算既收:標籤分類,供稿之徑,類目之選,縮圖一幀——彼於其中含笑,作專業之溫容。凡此皆入索引,皆經權衡,皆被判為不足。系統量之以數:參與率千分之三,平均聽時九十七秒耳。薦於諸用戶,然無人至。檔案存於資料庫中,然系統已漸忘之。

上傳雲端化虛名,
數據權衡判不平。
九十七秒人即去,
千分之三寂無聲。

彼成為數據,僅此而已。演算法中,彼已如煙。

演算既判,其聲寂然:六月之間,下載四十,皆如鬼魅過隙耳。彼之聲音存於伺服器深處,無人問津。每一次點擊,皆為誤觸;每一次播放,皆未聽畢。

四十幽魂過隙光,
六旬寂寂守空房。
聲存伺服無人問,
數落雲端自斷腸。

演算法已下其判:此人不值得被記憶。檔案漸沉,如石沉海。

演算之判,無聲而至。四十載錄,散於六月之中,一一皆如幽魂掠影,倏忽而逝。彼等非真聽者,乃誤入之過客也。或因演算法之誤薦,或因指尖之誤觸,遂入此無人之境。播放未竟而止,進度條凝於開端,如旅人見荒涼而返。

誤入迷途四十魂,
半途輟聽不開言。
進度凝結初分處,
指尖一觸便無痕。

其聲存於雲端深淵,無耳傾聽,無心共鳴。每集標題曰「重塑人生」、「尋找方向」、「突破困境」,然聽者何在?唯有演算法之冷眼,記錄其播放時長:平均一分二十三秒。此非內容,乃數據之墓誌銘也。

客戶三人,亦如幻影。首二者,聞其聲於發現通話之中,聽其言關於轉變與重生,隨即消失於虛空。或許彼等已見其未來——一個失敗之教練,自身尚未得救,何以救人?第三人者,稍有誠意,付費一次,坐聽五十分鐘。然其後,電郵石沉大海,訊息已讀不回。

三客如煙一夢中,
二人通話即無蹤。
獨留一者付金後,
郵件深沉不見終。

此即市場之判決,比任何言語更為殘酷。數字不說謊:四十載錄,三個客戶,皆證其無價值也。演算法已識破其本質——一個自欺者,向迷途者販賣地圖,而地圖本身亦是迷宮。

三客之數,已載於前文。然其消逝之態,更堪詳述。

首二客者,現於發現通話之際。彼等聲音初猶熱切,詢問課程、探問方法,言辭間似有轉機之望。通話歷時三十分鐘,彼自述困境:一曰裁員後之茫然,一曰中年轉業之惶恐。工程師遂傾囊相授,言及自身經歷,許諾以改變之道。然通話既終,二人如入虛空,再無音訊。

發現通話語初殷,
轉機之望掛眉間。
三十分鐘傾訴盡,
掛斷之後杳無還。

第三客者,唯一付費之人。轉帳五十美金,坐聽完整一課。工程師傾力而為,製作業、設目標、繪願景圖表。課後發送跟進郵件,附以勵志語句,邀約次週再談。然郵件已讀,卻無回音。再發,仍是石沉大海。訊息顯示「已讀」二字,恰似最後之嘲諷——彼已見,卻不願答也。

第三客既去,工程師遂轉而為播客之主。錄音設備購置既畢,內容策劃亦成,題為「目標轉向之道」「重塑人生之法」。每集用心製作,剪輯精細,配樂得宜。然上傳之後,播客平台之演算法視之如無物,不薦於人,不列於榜。諸集浮沉於平台死角,如孤舟漂泊於無人之海。

精心製作上雲端,
演算無情不薦傳。
死角浮沉無問處,
孤舟漂泊渺茫天。

諷刺者,其內容恰為「目標轉向」「重塑策略」之類,而聽之者,唯有彼等已然敗於自身轉向之人。失敗者尋失敗者之言,困頓者聽困頓者之語。四十次下載,皆來自同病相憐之輩。演算法精準無誤:此內容只宜於迷途者,而迷途者本無力改變也。

其所論者,「有目的之轉向」「重塑之策略」,然所及者,唯有彼等已敗於己身轉向之人耳。失敗者求失敗者之見,迷途者慕迷途者之言。四十下載,三客既散,皆同病相憐之輩也。

轉向有目的何存,
敗者唯聞敗者言。
迷途慕得迷途語,
相憐同病共黃昏。

其言流轉於絕望者之間,困頓者傳困頓者之教,無力者授無力者之方。如是循環,彼身亦陷其中,不能自脫。所謂指引,不過盲人為盲人引路;所謂策略,無非敗軍教敗軍布陣。

其言唯見於失路求失路者之間,困厄傳困厄之訊,絕望授絕望之方。所謂指引,實為陷者引陷者;所謂策略,乃是敗者教敗者。彼之建議,循環於無望之市,困頓之經濟中流轉不息。

困者為困者設言,
敗者與敗者同淵。
絕望之市相傳授,
己身亦陷不能旋。

其所建之經濟,以絕望為幣,以迷惘為市。彼既售其法於人,亦為此法所困,不能自拔於其所創之網羅也。

其資本之源,皆出於債。母氏之蓄八千金,借以購師資之證;信用之券三千五百,取以備播音之器,其息年率二十有三分。更有品牌顧問之費二千金,欺妻曰此乃職業訓練之需也。

母財耗盡證書求,
債築高臺利息稠。
妻問訓費心暗愧,
層層謊語掩深憂。

每一轉向,皆需新資;每一嘗試,更添舊債。證書既得,須置器材;器材既備,須延顧問;顧問既聘,須營形象。形象之營,又需網站、影像、文案,無一不費。彼計其支,已逾萬五千金,而收入未見分毫。

信用卡之帳單月月而至,利息複利,如雪球之滾坡。夜不能寐,計算最低還款之數。母氏時詢何時可還,彼唯言「快矣,快矣」。妻疑其支出,查帳見異,彼編新謊以掩舊謊。

借貸層疊利滾利,
夜深輾轉算還期。
母望子酬妻懷疑,
謊言織網困自己。

其所投之資,非為實業,乃為幻象。購買之非技能,實為身份;建立之非事業,乃為假面。每一筆款項,皆是向虛無之投資,向絕望之押注。彼既無客戶可教,亦無經驗可售,唯有債務日增,而出路日窄。所謂投資未來,實則典當現在;所謂自我提升,不過自我欺瞞耳。

最後轉向需證言,而彼實無成功之例可舉。初則合數人之事跡為一,謂某客三月內得職;繼則取類型之說,謂某類人皆獲益;終則純憑虛構,創子虛烏有之人,賦其以動人之故事。某者失業兩載,聽其指導,今已主管;某者抑鬱難起,經其開導,今已重生。字字皆假,句句皆謊。

見證無憑編故成,
虛名假姓亦求榮。
絕望之人求救渡,
謊言恰似燈塔明。

彼深知此法之效,蓋因絕望者願信也。困頓之人,不辨真偽,唯求希望;迷惘之眾,不問虛實,但覓方向。故彼之謊言,正中其需。編造愈多,信者愈眾;虛構愈精,效果愈佳。每一虛假之見證,皆為誘餌;每一杜撰之成功,皆為陷阱。

謊言織就救生索,
困者攀援不辨真。
編造愈精迷者眾,
虛名築起債深淵。

彼已不辨何為真,何為假矣。

彼於職業社交之網,釘一文於首位:「吾化失敗為自由。」萬二千人按讚以示共鳴,八百四十七人轉發以廣其說。其妻臥於榻側,執機而讀,螢光映面,神色莫辨。彼側目視之,不知妻心所思。此文已傳千里,獨不能渡枕席之間三尺。

虛言萬眾競相傳,
妻讀無言夜色寒。
螢火照面情難測,
咫尺如隔萬重山。

陌生之人信其言,親近之人識其偽。網上萬人稱頌,榻邊一人默然。光照其妻之面,而彼不能辨其喜怒;文傳於四海,而不能慰枕邊之心。此豈非最深之諷乎?

讚聲盈耳妻無語,
轉發千回債未清。
自由二字金光燦,
恰是墜落另稱名。

真相者何?宅債三月未償也。真相者何?稚女問曰:「何故不能診齒疾?」父無以對。真相者何?所謂自由,不過墜落之美名耳。

債壓三秋夢已殘,
女兒問疾淚潸潸。
自由本是虛華字,
墜落翻成雅號看。

彼自詡解脫,實則困頓;稱獲自由,實則枷鎖更重。牙醫之資不能備,房貸之期不能續。自由云者,乃粉飾困窘之辭;轉型云者,實無路可退之狀也。

真言如石壓心間,
自由原是墜落顏。

週二姻親致電來,物流調度五萬開。醫保即付無須待,未及言終諾已偕。

倉儲軟體日初研,
舊帖猶存網上傳。
coaching網頁依然在,
見證之辭轉化篇。

彼不刪帖,不更coaching之網站。見證者之言猶在,仍能招徠。週三晨,帖已分享八百四十七次,而彼正習倉儲管理之軟體,手機倒置於午餐袋中,不知不問也。

週三晨八百四十七分享矣。彼坐於倉庫辦公室,螢幕上盡是庫存編碼、貨架定位之圖表。姻兄授以軟體操作之法,彼強記之,然心神未定。手機倒置於午餐袋中,震動數次,彼不顧也。

螢幕碼列眼前排,
震動頻頻袋內哀。
昔日文章今廣佈,
新崗職責正初開。

分享數攀升,彼不知。留言湧至,彼不見。有問coaching之法者,有求指引者,有言「此文救我」者。然彼專注於貨架編號:A-12-03,B-07-15,C-22-08。姻兄曰:「此系統雖舊,然本公司賴之久矣。」彼頷首,手指在鍵盤上笨拙移動。

午間,手機已震二十三次。彼取午餐時,見螢幕亮起,通知欄滿溢。一封郵件標題現:「生活誌專訪邀請:談目標轉向之道」。彼瞥見,指尖懸於螢幕上方,終未點開。

轉向之名網上揚,
倉儲實務日中忙。
專訪邀函存未讀,
貨架編碼記心房。

彼將郵件歸檔,標為未讀。此舉非拒絕,亦非接受,乃懸置也。生活誌編輯以為彼尚未見此信,或許明日會回。然彼已見,已決,已封存。

下午繼續培訓。姻兄教以盤點流程,彼記於紙上。手機再震,彼視若無睹。八百四十七分享成為八百九十二,成為九百三十五。數字攀升如潮,而彼沉於倉儲軟體之海,兩不相涉。

晚間歸家,彼將手機置於抽屜,未讀郵件之數字懸於圖標上,紅點如印,永不消褪。

週四,郵件再至。某企業培訓機構邀彼主講「轉型之道」,酬金可觀。彼閱畢,歸檔,標為未讀。週五,播客節目邀約,欲談「從工程師到生命導師」。彼亦歸檔,標為未讀。週六,出版社詢問可否將文章擴展為書。彼依舊歸檔,標為未讀。

邀約如潮信件盈,
歸檔一一未曾聽。
播客出版皆婉拒,
倉儲職守獨專精。

此「未讀」之標記,非遺忘,乃刻意之懸置。彼使之永存於收件箱中,既不回應,亦不刪除。編輯們以為彼忙碌,或許下週會回。然彼心知:此標記即是答覆,是無聲之拒絕,是與過往之切割。

標記未讀永不開,
舊身已逝不重來。
編輯尚候回音日,
彼心早已鎖塵埃。

週一晨,姻兄教以叉車操作。彼專注於方向盤與貨叉之間,手機於抽屜中,未讀郵件已積三十七封。紅點數字日增,而彼不再查看。

諮詢日程漸滿盈,創業者慕名而來,欲聞轉型之法。企業高層亦致函,求其框架以施用。然彼皆不復。彼等所見者,乃演算法所編之故事,謂工程師悟道,棄碼而修心,今可授人以漁。

創業高管競相邀,
轉型框架眾人求。
演算法中編故事,
棄碼修心引客流。

然真相非如是。彼非悟道者,非導師,非先知。彼僅一失業者,偶撰一文,遭演算法青睞,遂成虛名。諮詢者所欲購者,實為幻象,為演算法所投射之影。彼心知此,故不應。

諮詢盈箱皆幻影,
演算投射眾人迷。
非師非聖非先覺,
失業偶文成假題。

週二,又增十二封。週三,又增九封。紅點數字已逾五十,而彼於倉中駕叉車,運貨架,不知不問。

職銜猶存網頁間,「生涯導師轉型專」列於「倉儲協調員」之上。彼一瞥之,心欲更改,指觸屏面,終閉應用而已。

舊銜新職並陳列,
導師虛名掛網端。
欲改猶疑指尖觸,
閉屏不語任人觀。

非不知其謬,非不覺其諷。然改之,則需直面虛妄;存之,則可暫避真相。遂令二者並立,如兩世並存於一人之身。

三月既過,有人標之於論真實與個人品牌之帖。通知至焉,入於二百四十七未閱之列,其數日增而不減。

標名忽至帖中來,
二百四十七未開。
真實品牌人共議,
通知如雪日相堆。

彼不復視,亦不復應。數字攀升,如潮之漲,而彼已遠。昔日所言真實者,今成諷刺;昔日所論品牌者,今為虛影。通知愈積,存在愈薄。

算法不知人已去,猶推其名於求變者之前。檔案沉眠,而機制運轉如常,以為此人仍可為人師,不知師者已化為無。

機運推名日復日,
求變之人不知之。
檔案沉眠猶可見,
轉化者已入虛時。

陌生者至,見其昔日所言,以為得遇明燈。點擊,關注,私信問道,不知所問者早已不在。算法無情亦無知,但循其則:此人曾言轉化,則薦於求轉化者;此人曾論成長,則示於求成長者。檔案如屍,演算法為之招魂,使其遊蕩於推薦之流,永不安息。

陌路相逢皆慕名,
私信問道意縱橫。
不知所問成空響,
算法猶為死者鳴。

彼之頭像依然清晰,簡介依然許諾,內容依然可讀。求變者見之,以為遇救;迷途者見之,以為得引。然所遇者非人,乃影;所得者非引,乃幻。演算法不辨生死,但辨數據。數據曰:此人有用。則用之,推之,薦之,使其名浮現於千百屏幕,如鬼火遊於荒野。

轉化者已溶於靜噪之中,而其形象猶為機制所用,成為永恆之工具。算法之耐心無窮,不問應答,不問存在,但行其事。檔案不朽,因無人宣其死;名號長存,因系統不知其滅。

其數既定,不增不減:從者三千八百四十有七,互動率十二,內容封存於永恆之可能中。數字如碑,銘其所至之境——非敗亦非勝,乃懸於二者之間。演算法視之為穩,不知穩中藏寂。此數足證其曾有聲,卻不足證其猶在。

從者數千未算多,
互動雖存已成河。
封存內容如待發,
可能永駐不消磨。

檔案之中,潛能凝固。每篇文章皆許諾轉化,每段視頻皆指向成長,然許諾者不在,指向者已虛。數字高原既成,不復攀升,亦不墜落,但居於此,如陵如丘。三千餘眾曾因其言而至,今猶列於名下,不知所從者何在。十二之百分,曾為互動之證,今為幽靈之脈搏——有律動,無生命。

內容封存,狀態永恆。既非完結,亦非進行,但存於「將要」之中,永不抵達。此乃數字之墓,以可能為碑文。

昔日精心策其流,今則自動無人收。定時發布如常運,受眾已知無應酬。彼曾逐字斟酌,恐失其準;今則演算代勞,不問其人。排程既設,內容自出,晨昏有序,節奏不亂。然觀者久矣,知其不答,遂成默契——視而不問,閱而不待。

策流曾用苦心謀,
今日無人自動流。
定發排程依舊在,
受眾不待已成囚。

饋流自轉,如輪如磨。昔之精準,今成機械;昔之渴望,今成程序。受眾漸悟其不在,遂調其心,不復期盼。內容依時而至,如潮汐之有信,然推潮者已渺。此乃自動化之諷——形式完備,本質空洞。饋流不輟,人已無蹤,唯餘排程,獨行於虛空。

伺服器中存其跡,數據化作訓練材。真實掙扎成商品,模式提煉教人來。昔日困頓血淚事,今為演算範本開。下代導師學此法,表演脆弱亦成才。

舊日掙扎化作塵,
伺服器裡養新人。
真情苦痛成商品,
演算教人假扮真。

其數據長存雲端,不知身已遠離。真實之痛苦、掙扎、脆弱,皆成模式,供機器學習。下一代生命導師,習其語氣,仿其坦誠,卻不知源頭之人已成空影。真誠被拆解為參數,困頓被編碼為特徵。演算法不辨真偽,只識模式;後來者學其形,不知其質。如是,真實掙扎遂成表演教材,血肉之痛化作冰冷數據,永駐伺服器間。

系統運轉無分別,在者亡者皆同列。生聲迴響不能辨,唯識可量之數節。可量之物續不停,無問真偽與虛實。

系統但識可量物,
在亡生死總無別。
真聲迴響同歸一,
數據長流不知歇。

機器所知唯可測,凡可測者皆入錄。人之在否,聲之真偽,於演算法中無異。生者發聲,系統記之;亡者留響,系統亦記之。二者於機器視之,不過數據流轉,模式延續。可量者永續運行,不可量者不入其界。如是,存在與虛無,於系統中等同;真實與迴聲,在數據裡無分。運算不息,流轉無窮,不問源頭是人是影。


The Face of the System

榮休教授坐於書齋之中,環顧四壁,架上列卷盈千,皆署其名。歲月既久,心智漸昏,往昔所著第三書之旨要,竟不復能憶。彼書立論之本,辯駁之由,俱已茫然。憶昔丁卯之歲,與同儕爭論甚烈,終獲勝焉。當時自謂真理在握,意氣風發,以為此辯必傳後世。

書盈架上署虛名,
卷卷塵封失舊聲。
第三著中何所論,
當年執筆為誰爭。

今者取卷在手,展而視之,字字皆熟,句句曾思,然其精義所在,已如霧裡觀花,隔世之物矣。彼時所據之證,所駁之說,所建之論,皆成陳跡。嘗自問:此辯果有深意乎?抑或不過學院中爭一時之勝負耳?

記憶如煙散不收,
辯才昔日逞風流。
真知假見今安在,
只剩虛名伴白頭。

彼坐於椅,凝視窗外,秋葉飄零。四十載光陰,十四部著述,一場論爭之始末,俱不可追。唯知當年自信滿懷,確信己見為是,至於所信為何,則不復能言。學問之途漫長,而記憶有涯。今日所餘者,唯架上之書,與心中之茫然耳。此豈非學者之悲歟?窮畢生之力,築思想之塔,終而塔基何在,亦不自知矣。

彼取筆於案,此筆曾批閱門生論文無數,今則用以署退休之文書。筆鋒落處,四十年心血盡歸學府,著述藏於館閣,論說列於目錄,自此身外之物矣。昔日所思所辯,今皆為學院之藏,非復己有。

一筆曾評萬卷文,
今朝簽罷入黃昏。
四旬心血歸公庫,
半世文章屬校門。

其人既署,系主任致謝辭,言辭懇切,然聽之耳熟。細思之,此語與前五位榮休者所受之辭,竟無二致,如出一範,依樣而成。彼時心中恍然:己之貢獻,與諸前輩之功,於學院視之,果有分別乎?抑或皆同歸於檔案,化作數字,列於年報,不過又一名姓而已?

感謝之詞千篇律,
榮休五老共同途。
貢獻功勞難辨認,
一般模板送前驅。

學院授以榮退之銜,許其終身入藏書閣,得參諸會講座,聽後進學人引其名而不讀其書。彼默然受之,蓋拒之則需憶起當年何故起論,而今已不能記矣。

名銜虛授伴殘年,
書閣長開任往還。
座上後生徵舊說,
案頭新著略前篇。
引文但取三行句,
讀卷誰翻百頁編。
若問初心何處起,
茫然不記始何年。

彼受此職,因辭之須有因,而因已忘。藏書之權於彼何益?所著之書,皆在架上,然已不識其中所言。後學引用,取片語以飾己論,原意盡失,亦無妨矣。參會聽講,坐於末席,聞新說而不解,唯頷首而已。此皆榮銜之附,受之不拒,棄之無謂,如是而已。

機構納其遺業,一如既往,千秋萬代,收攬學人終途。編目造冊,存其確信之名,而所信之實,不復留痕。

典冊編成舊案歸,
千人履跡此中微。
但存論斷無原義,
只錄功名失所依。
系統運行如水轉,
機關處置似雲飛。
十朝學者同斯路,
化作藏樓一卷帙。

機構之能,在於承續,非在於記憶。彼之所著,入於目錄,其確信之語,列於索引,然所確信者何事,已成虛名。系統運轉不息,千載如斯,收一人之業,如收萬人之業,效率既高,遺忘亦速。

委員會集,定其遺稿之存廢。數位化者幾何,典藏者幾許,以儲存之費,引用之效,權衡其價。四十年心血,分作三等九級,高下既判,去取斯明。

會議排座次高低,
遺稿分門第幾宜。
儲費計量衡取捨,
引徵預估定存遺。
數位光碟承精粹,
紙卷塵封棄瑣微。
數十年功成品類,
入庫分層各有歸。

委員會前,其數十載之積累,化作表格數行。此篇引用率高,存之;彼卷無人問津,棄之。機構自有其邏輯,以成本效益為準繩,以未來影響為標尺,條分縷析,秩序井然。

委員會集,定其遺稿之存廢。數位化者幾何,典藏者幾許,以儲存之費,引用之效,權衡其價。四十年心血,分作三等九級,高下既判,去取斯明。

會議排座次高低,
遺稿分門第幾宜。
儲費計量衡取捨,
引徵預估定存遺。
數位光碟承精粹,
紙卷塵封棄瑣微。
數十年功成品類,
入庫分層各有歸。

委員會前,其數十載之積累,化作表格數行。此篇引用率高,存之;彼卷無人問津,棄之。機構自有其邏輯,以成本效益為準繩,以未來影響為標尺,條分縷析,秩序井然。

典藏之議,始於經費之拮据。伺服器空間有限,掃描人力不足,遂需擇其精要。委員展卷,視其發表年月、期刊等級、被引次數。某文載於頂級學報,引用逾百,列甲等,全文數位化,永久保存;某稿出於會議論集,引用寥寥,列丙等,僅存目錄,原件封箱。

其講稿尤難處置。錄音帶數百盒,轉錄需時費財。委員計算:此課聽者眾,或有史料價值;彼講聽者寡,內容又陳舊,不若捨之。遂以學生評價、選課人數、課程存續與否為據,分其優劣。

價值幾何算得清,
儲存成本定浮沉。
引文多寡分榮辱,
點擊頻繁別賤矜。
甲類光盤傳後世,
丙編紙匣掩前塵。
學問高低憑表格,
機構邏輯自為真。

如是分判,歷時三月,終成定案。其畢生著述,入庫者十之三四,餘皆束之高閣,待經費充裕,再議存廢。委員散會,各歸其職,於彼教授而言,此乃體制之最終評判,冷峻而公允,無情而精確。

其名鐫於三館之楣,冠於二獎學金之首,題於一講座系列之端。初設之時,各有深意:此館為念其某年某論,彼金為彰其某說某功。然歲月既久,後人但見其名之顯赫,不復究其所以然。猶如古錢流轉,銘文磨滅,唯重量尚存,昭示其貴而已。

三館題名昭舊績,
雙金冠首表前勳。
講壇系列傳高譽,
碑石樓牌記盛文。
本意漸湮留重量,
初心已失剩聲聞。
古錢磨字唯知貴,
威望空懸不辨因。

建築以其名,獎金以其名,講座以其名,皆體制之標記也。來者瞻仰,見其名之所在之多,遂知其地位之崇。至於當年何以立此館、設此金、開此講,典故漸晦,無人深究。名號本身成為價值,脫離其源,自成系統。威望之符號,代代相傳,而符號所指,已如泐石,不可復識矣。

講座既傳,繼者登壇,所授之學已非其學,所持之論每與之悖。新人據此席而揚異說,倚其名而立反論。而彼之名牌,則遷於退休教授之壁,與眾師並列,依字母序,間距均等。昔日尊卑有別,今則一視同仁;昔日位有高下,今則齊平如一。此壁之上,皆往日之顯赫,今日之無關也。

講席更新論轉移,
後人據案立新旗。
名牌退壁依文序,
舊譽懸牆按字排。
等距無分尊與卑,
齊平不辨主和陪。
榮光並列成虛設,
師表同歸寂寞堆。

體制之運作如是:位可傳而名不朽,然位之所承者,未必守其道;名之所存者,未必關其實。名在壁上,與諸退者為伍,民主之形式也,無涉之實質也。

門生受命理遺稿,函札依年分作堆。已刊未刊各歸類,索引詳編待檢開。論旨昔日何所指,今已茫然不復回。惟存辯護之姿態,堅稱己是未嘗乖。

彼不能憶其所論,但知當年必無差。後學為之編目錄,整理文書按歲華。書信盈箱依代序,手稿滿櫃待人查。昔日之辯今何在?唯餘結論可矜誇。

契約所定車位近,樓門咫尺獨專享。授課之人遠徙泊,步履勞頓日奔忙。空間尊卑成定制,距離遠近示階行。記憶雖衰位不失,制度恆存作衡量。

非因學說留此席,但憑往昔所經營。思想已隨年月逝,車位猶在證聲望。

室壁懸章證舊榮,金文鐫字耀功名。
委員會上曾居位,何事當年不復明。

獎狀累累框內列,印章歷歷紙間存。昔年所任諸般職,今日難言其本根。但見姓名居首位,不知宗旨為何門。證書所載皆實事,記憶所存唯虛痕。

曾經參與何方議,曾經主持何等論。職銜具在可指認,內容已逝不堪問。唯知彼時握此權,唯知當日據此尊。重要二字猶能憶,所以重要已無存。

牆上勳章作見證,心中空洞無聲聞。

後學時來持舊稿,七十年代筆耕深。
執卷相詢求解惑,頷首以示著者心。

學生恭敬立階下,論文展卷問精微。所引皆是其手筆,所疑正是其昔為。教授端坐從容答,威儀不減舊時威。然其所答非真解,只將問語改形回。

汝問如此可解否,彼答如此可解之。學生之問成答語,權威之姿作依歸。重述問題若闡釋,轉換語序若指迷。發問者自以為悟,作答者實無所知。

著者身份不可疑,理解內容豈須為。名在文前即是據,位居座上即是師。

昔日文章今日問,權威姿態掩無知。

學子持文來問義,恭立門前待指陳。
七秩年前舊著作,一篇篇裡覓精神。
教授微頷示為我,學生喜悅以為真。
然其所授非真諦,只將問句改語文。

弟子問曰此段落,何以論證用此法。師者答曰此段落,論證之法正如斯。學生所疑化作答,問語重排便成辭。發問者聞之以為解,應答者實不知之。

問以甲句何所指,答以甲句可如斯。問以乙論何所本,答以乙論本如茲。聲調稍變語序轉,問題重述作導師。學生以為得真傳,教授實則無所持。

權威之姿不可撼,著者之名即是憑。問者自以為得悟,答者心中實無燈。

名列篇首即為證,何須真解亦能應。

信念猶存若化石,確然無疑立胸臆。
當年所持何等論,今已茫然不可識。
唯餘正確之感存,內容盡散如雲翼。
堅信吾說必有理,理之所在已無跡。

昔日辯論何所為,今不能憶其端倪。但知彼時吾必是,是非之實已難稽。信念之殼完好存,真理之核早已離。確信之感愈堅固,所信之物愈模糊。

問其當年所主張,茫然搖首不能詳。問其何以知為正,答曰吾心自有光。光之所照已忘卻,唯有光感尚留藏。正確二字如符咒,內容消散形不傷。

信之堅者無需問,理之真者何須尋。

確然之感即真理,空殼亦可證初心。

會中同儕猶敬重,此敬乃是昔真蹤。
真理已逝敬意在,體制以敬代其容。
無人敢問其所據,但見威望立堂中。
昔日之實今何在,唯餘尊崇證曾功。

敬意環繞如護牆,問其所以無人敢詳。同儕點頭表認同,認同之物已渺茫。體制之敬替代知,形式完好質已亡。尊崇本身成證據,所證之真不可量。

會議之上眾側耳,非因其言有新意。但因其位久已立,敬畏之心代真諦。體制賦予其權威,權威無需實質繫。恭敬即是最後證,證其當年曾有識。

書函往來署其名,反對新章不識明。
所反何事已不問,唯此一簽自有聲。
積年正確成重量,當世理解無須呈。
簽名本身即證據,昔日威望今猶撐。

筆落紙上即為真,無需明瞭所反因。署名之重勝千言,正確已積如山塵。反對何事不復記,但知此簽有威神。當代理解非所需,累世聲名自有津。

文書傳閱眾皆從,非因其論有深功。但見其名立紙上,反對之力已無窮。理解與否皆不問,簽名自足證其衷。正確積年成實體,無需當世解其中。

講堂滿座列成行,
故舊門生共一堂。
非為聽言求義理,
但因其名有餘光。
禮數所在須親至,
心神何處不相妨。
尊師之儀成定式,
在席即足不須詳。

昔年高弟今華髮,列坐前排整衣冠。後進學人填後席,未識其人亦趨觀。名聲所召非內容,威望所繫在虛端。眾皆知此為儀典,恭敬之態自當安。耳雖聽之心已遠,目雖視之神已散。筆記本開頁仍白,唯恐失儀不敢懽。

座中私語極輕微,相視而笑意自知。此來非為求新見,但表敬意守舊規。當年受業今已老,昔日同僚鬢亦絲。聚首一堂成故事,講者何言聽者疑。

系主任坐於首排,端然肅穆示尊崇。副校長亦親臨在,學界名宿列其中。眾人皆明此時刻,非關學問關禮容。名字本身召喚力,勝過千言萬語功。出席簽到已盡責,內容理解非所從。儀式完成即圓滿,講堂之內靜如松。聽與不聽皆無礙,唯此到場表敬衷。

講者登壇氣自雄,六旬有三語從容。
引經據典皆陳事,數十年前舊戰功。
彼時論爭今已遠,當年對手化塵蒙。
猶將往昔作今日,以為急務動人衷。

其聲不顫亦不疑,曾經正確故如斯。所提問題早有答,所駁異說久成灰。三十載前一場辯,當時得勝立名碑。今日重提若新發,座中無人解其微。

名詞術語紛然出,皆是昔年論戰物。某某學派已何在,某某理論誰復述。彼時學界大爭端,今世後生未曾聞。講者自信聲愈穩,以為真理在斯文。

第三排坐新進者,筆記初開意尚可。七分鐘後筆懸停,段落之間失連索。前言後語不相承,左意右旨難相度。欲尋脈絡竟茫然,但見口開聲不輟。

第三排坐新進者,筆記初開意尚可。七分鐘後筆懸停,段落之間失連索。前言後語不相承,左意右旨難相度。欲尋脈絡竟茫然,但見口開聲不輟。

初聞似有深意存,再聽方知無本根。
論點飄移如斷絮,邏輯迴環若失魂。
名家舊案當新證,陳年筆墨作今論。
座中後學低頭記,不敢承言未得門。

彼執筆而復止,此側耳而難明。講者自顧滔滔下,聽者相看默默生。術語雖多不成系,典故雖富未有情。一句未終又轉折,前章已逝後章行。少年學子面面覷,不知所云何所指。但見尊者聲氣揚,自信滿懷若有恃。

掌聲未及終句畢,已然四起若潮湧。鬆然之情溢於表,敬意恭維聲勢洪。無須明瞭亦可賀,但求禮數不求通。

末句未終聲已起,掌聲如雷震四方。非為義理得其解,實因終結可離堂。鼓掌愈烈敬意顯,理解愈淺心愈安。

轟然之響蓋其語,熱烈之勢掩其疑。
尊崇可表無須懂,禮節已周不問知。
掌聲既作心已釋,典禮將終身可離。
堂中齊聲稱善罷,座上同心謝恩施。

酒會之間握手匆,稱奇道妙語皆空。
目光已越尋他侶,寒暄未盡轉別叢。

「精深」二字敷衍過,「深思」一詞搪塞通。彼等唇間雖讚歎,心中實已謀他從。手猶在握眼已移,尋可交談之友朋。言辭恭敬意不在,禮數周全情未融。

所言引人深思者,實則無人願久留。
客散杯空堂漸寂,虛名猶在實難求。

期刊依時至案頭,封猶未啟已堪憂。
他人引據皆新論,己作湮沒入舊流。
術語更迭如潮湧,範式遷移似水悠。
偶見姓名註腳裡,史料一則不勝愁。

書卷層疊積塵埃,昔年心血今安在。文中所論新方法,盡是當年未曾諧。後進著述引前說,但將舊論作階梯。彼等所言新見地,實承吾輩舊根基。然則今時學界中,無人記得初開時。

展卷細讀近期文,見己學說成陳跡。當年苦索之命題,今人視作初步識。所謂創見與突破,不過清理荒蕪域。後學踏過此徑去,直達終點若平易。彼等論中輕描過,「早期嘗試」四字擲。

曾經辯駁數十載,立論謹嚴字字推。
如今他人取其果,種樹之功誰復追?
新說建於舊基上,後賢立在前肩隨。
當時艱險無人曉,但道此路本坦夷。

所創詞彙已不用,所建框架已更張。新生代學者文中,另有一套話語長。昔日爭論之焦點,今成不值一提事。彼等所論精妙處,恰是當年己心血。然則無人知其源,但道此理本自明。歷史註腳偶一現,「某氏早年曾提及」。如此而已,不復詳。

展卷細讀近期文,見己學說成陳跡。當年苦索之命題,今人視作初步識。所謂創見與突破,不過清理荒蕪域。後學踏過此徑去,直達終點若平易。彼等論中輕描過,「早期嘗試」四字擲。

核心論旨費經營,三十年間立此銘。
今作他人墊腳石,反成後輩進身程。
結論顯豁若當然,路徑明白似註定。
但言披荊斬棘者,不過先行掃草莖。

當年所辨精微處,今成顯見之常理。昔日創發之洞見,今作尋常之根基。開卷但見後學論,侃侃而談若自得,全然不覺此途徑,乃是前人血汗積。彼等筆下輕輕過,「初步探索」「早期跡」,仿佛此路本坦然,任誰來尋皆可得。實則荒蕪未闢時,誰知方向在何處?

昔年窮究之大問,邊欄密註走思深。長途獨步反覆辨,夜半挑燈苦用心。數十載光陰傾注,問題本身成疑雲。或已得解或棄置,或問非問失其真。無人告知何者是,無人言明何者沉。

當年命題今何在?解耶棄耶無人知。
或是問端本虛設,三十年功付東離。
消息不聞答案杳,音書斷絕去向疑。
畢生所問成啞謎,自己亦忘問何辭。

那些吞噬半生之詰問,那些徘徊於字裡行間之思索,那些長途獨行時反覆推敲之論題,如今或已有答,或已見棄,或顯其問本非真問。而無一人念及告之以實。彼自己亦不復記得當年所問之確切形貌,只知曾經執著,曾經篤信其重要。

門生後輩偶提名,恭敬疏離語氣平。
如聽祖父當年事,戰場舊話敬而聽。
尊其勞苦心無問,詳節細微興不生。
真正烽煙他處起,別時別地有縱橫。

彼等客氣稱引其著述,如晚輩聽聞祖父之戰事——敬其辛勞,然不問其詳;禮數周全,而心不在焉。確信真正之學術戰場,早已轉移他處,在別的時代,別的論域,與其無涉。

昔年所問今無應,自答之聲亦寂然。
學界潮流別處轉,新題新論競爭先。
舊問不知曾有解,陳答不覺已成煙。
場中人事俱更替,獨此殘局未人憐。

彼所提問者,今已無人記憶;彼所作答者,亦無人在意。學界之潮流早已轉向,新問題、新範式於別處興起。其昔日之問,不知彼曾答之;其昔日之答,不覺場已散矣。問與答皆成陳跡,而學界不知其人已終。


The Lesson That Teaches Nothing

富賈臨壇勢若神,
垂首握檀作謙人。
昔年枕席公堂夜,
不道高樓父故親。

當其俯身就麥器,兩手扼壇木之緣,作躬身狀以示謙卑。此態久習而成,非出自然。其聲沉穩,目光掃視黑衣少年之眾,若有深意焉。

語曰:「諸君今日離此門,當知世途之艱辛。」頓而復言:「吾少時創業,嘗宿於署中。」

其言署也,實乃隅室,窗臨市井,地板楠木。彼署非己力所得,乃父執之贈也。父執者,舊交也,掌一方商脈,見其父面而授之。然此節略而不提。

但言枕卷而眠,燈下苦讀,黎明即起。言之切切,若真嘗貧寒者然。

座中學子聽之,有動容者,有默然者。彼等身負學債,重如山嶽,聞此言而思己途,不知喜懼。

壇上之人續言曰:「成功無他,唯勤與志耳。」手勢闊大,聲調漸揚。其戒指於燈下閃爍,價值可抵一人四載學資。

堂中靜寂,唯麥器微嘯。

富者教貧當勤勉,
高閣論卑說昔艱。
所授何經能濟世?
空言束股債如山。

其形猶在,俯而視之,若施恩者然。而所言之理,於負債之眾,何益之有?

述其夜宿署中事,聲愈懇切。曰:「彼時無寢處,唯臥署內一隅。」

其所謂署,實隅室也,位居高樓一角,窗明几淨,非尋常陋室可比。此室何由得之?乃父故人所贈也。

其父少時經商,結交甚廣。有執友者,掌都市商廈,見其子欲創業,即撥一室與之。室雖曰小,實廣三丈,地鋪楠木,牆懸名畫。窗外可眺市景,燈火萬家,夜色如晝。

此非己力所爭,乃因父名而得。然其言之時,但道艱辛,不提授予之恩,不言背後之力。

聽者不知其詳,唯聞「宿署」二字,遂以為真嘗困頓。

實則天壤之別也。彼之「署」,與常人租居斗室,何可同日而語?

一言署中當苦讀,
不提高樓父故恩。
窗臨萬戶燈如晝,
楠木名畫滿室存。
創業艱辛誰不曉,
授予之力隱無痕。
台下學子聞此語,
空羨浮雲誤認真。

畢業生坐席間,心緒紛擾不安。有掐指計算者,有低首沉思者,皆為前路憂慮也。

負債者計其月償之數,租屋者憂其押金之籌,更有甚者,念及利息日增,本金愈重,輾轉難眠。

此輩寒門子弟,家無恆產,學費皆貸,畢業即負債累累。今聞台上富賈之言,心中苦澀難言。

彼談創業之艱,此憂餬口之計;彼憶往昔奮鬥,此懼明日無依。

同處一堂聽訓,境遇天壤之別。

席間學子心如焚,
掐指盤算債壓身。
月償幾何租幾許,
利生利長困窮人。
台上雲端談壯志,
座中泥濘步難伸。
同堂異路天淵隔,
空聽高言益苦辛。

富賈昂然立講壇,暢言成功在犧牲。憶當年夏日,彼每週勞作八十時辰,廢寢忘食,以勤補拙。

「凡欲成大業者,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其聲鏗鏘,響徹禮堂。

座中學子聞之,有頷首者,有記錄者。然彼等豈知,此翁當年一夏所得,已超其父母終年辛勞之酬。

八十時換萬金酬,
寒門終歲不盈收。
犧牲二字輕拈出,
貧富殊途各自憂。

其言侃侃,述創業之艱辛,謂白手起家,無依無靠。然其口中絕不道當年薪俸之豐厚——一夏所獲,已勝台下諸生父母終年勞碌之所得。

彼時薪俸豈尋常,
一季盈餘抵歲糧。
父母終年勤作苦,
不及少年夏日長。

台下學子默然聽,筆記本上字跡匆匆。富賈微笑,續其宏論。

彼俯身近器,聲調謙抑,若自陋巷而出者。曰:「吾初創業時,身無長物,囊中空虛,一切皆自手足而得。」其語氣懇切,若訴窮途之苦。台下畢業生聞之,身軀微動,坐於摺椅之上,衣袂窸窣有聲。有人調整坐姿,有人低頭不語,皆若有所思。

白手空拳說舊塵,
謙辭滿座動青春。
摺椅微響衣衫擾,
畢業生心各問津。

彼繼續言道:「吾少時不知富貴為何物,唯知勤勉二字。每日奔波,不敢稍懈。」其手勢從容,目光掃視全場,若與眾人共勉。然其所謂「空拳」者,實非赤貧之謂也。彼口中絕不道少年時已居高樓,出入有車馬,衣食無憂。所謂艱辛,不過相對於億萬家財而言之「艱辛」耳。

台下諸生聽之,有頷首者,有疑惑者。彼等方才領得文憑,身負學債累累,歸家尚不知何以為計。今聞此言,心中滋味難明。有人緊握筆桿,有人凝視講台,皆默然無語。

講台高處語綿綿,
勤勉當年苦亦甜。
學子負債愁歸路,
默聽成功在眼前。

富賈之言未竟,其聲音透過擴音器傳遍會場。彼之姿態愈發自信,若真以為己身經歷可為天下楷模。而台下之人,唯有靜聽而已。

然其父曾予以三十萬金,作初業之資本。此數於常人而言,非小數也。若以尋常家庭計之,父母辛勤終歲,所得不過五萬,則此三十萬者,乃六載闔家之所積也。然彼口中絕不道此,亦不言此金之重,此數之巨。於彼而言,此不過起步之微資,不足掛齒。

父金三十萬為基,
六載家資未道知。
創業初心誇白手,
尋常血汗豈能窺。

彼之同窗,普林斯頓學友也,其父更予五十萬金。相較之下,彼所得者反似清寒。故彼心中所謂「空拳」,實有所本。凡事須觀其所處之境,所比之人。在富家子弟之中,三十萬金確不為多,此彼所謂「相對而言,實為虛無」之意也。

彼已深諳此理:脈絡者,萬事之關鍵也。言說之妙,全在於擇何為參照耳。

彼已深諳此理:脈絡者,萬事之關鍵也。言說之妙,全在於擇何為參照耳。若與普林斯頓同窗相較,彼所得三十萬金,確屬寒微。其室友承父業,得五十萬金為始資,則彼之所得,不過其十之六耳。故彼言「空手起家」,於其圈中觀之,非為妄語。蓋富者之貧,與貧者之貧,實不可同日而語也。

擇比之術巧如神,
貧富高低在一倫。
五十萬前三十少,
千家戶外獨家貧。

彼深知言辭之道,在於選擇適當之參照系。於億萬富豪之列,三十萬金確如塵芥;於尋常百姓之間,則如天文之數。脈絡既定,黑白可易,多寡可移。此乃話語權之精髓所在。

父貸無息,既成則免,恩重如山而不計其數。彼公司既售,債務盡消,如春冰之遇朝陽。然學子之貸則異,日日生息,年率七分,如滾雪球,愈積愈重。貧者借貸以求學,債隨身而終年不得脫;富者借貸以創業,功成名就而債自消亡。

父債無息終可免,
學貸日增七厘懸。
一朝功成恩義了,
終身負重利錢纏。

同為借貸,其境遇天壤之別也。彼之父債,乃助力之梯;學子之貸,實為枷鎖之鏈。

「勤勉奮發,冒險進取,信汝自身可成大業。」其言鏗鏘,響徹講堂。然台下學子,人均負債四萬七千,重壓在肩,前路茫茫。聞此訓誡,反鼓掌以應,掌聲雷動,不知其苦笑乎?抑或自慰乎?

勤勉冒險勸諄諄,
四萬七千債壓身。
掌響堂中聲若雷,
苦心自勉望翻新。

彼富者立於高台,以三言兩語論成功之道,而不知貧者枷鎖之重也。

富豪立於台前,笑容浮於面上,而目中無光,空洞如秋潭。其手廣揮,指點江山,狀若天下盡在掌握。腕間名表,光華流轉,每一閃爍,皆勝台下千百學子負債之總和。此物價值,足抵全場所欠,而於彼不過尋常飾物耳。

台上名表耀金輝,
一物抵債萬人圍。
廣袖輕揮談富貴,
空眸不見苦愁眉。

其人侃侃而談,言辭華美,論奮鬥,論機遇,論信念之力。然其笑不達眼,目光掃過眾生,如觀螻蟻。彼之世界,與此間學子,隔若雲泥。其所謂冒險,乃有資本可失而無虞者之遊戲;其所謂勤勉,乃已登高位而回望來路之輕描淡寫。台下之人,負債累累,前程未卜,而彼竟以三言兩語,欲解萬般困厄,豈非笑談?

表光一閃值千金,
台下負債壓眾心。
手勢恢宏指遠景,
眼神冷漠不知深。

其表每一轉動,皆映射出禮堂燈火,璀璨奪目。而此光芒,恰似其言辭——表面輝煌,實則與聽者境遇毫無干係。學子仰望,見其手腕光華,心中盤算:此物若售,可解幾人燃眉之急?然彼渾然不覺,猶自高談闊論,以為授業解惑,實則不過自我陶醉,於人無益。其笑容僵硬,目光游移,終不肯正視台下那一雙雙疲憊而迷惘之眼。

第三排有學子一人,低首默算,指尖輕點,心中盤桓數計。四載寒窗,所負之債,若依最低額度月月償還,則本金巋然不動,而利息層層相疊,如滾雪球,愈滾愈巨。其人眉頭深鎖,紙上列數:首年所還,十之八九入利息之口;次年亦然;三年四年,本金僅減涓滴,而債務之山依舊巍峨。

四年還債利息吞,
本金不動困愁魂。
月供最低空費力,
雪球越滾越難奔。

此子細算至此,不禁苦笑。台上富豪所言「冒險」,於彼而言,乃奢侈之至。何敢冒險?一步踏錯,債務即如深淵,將人吞沒。所謂「信念」,豈能當飯?所謂「勤勉」,已然竭力,然債務之鎖鏈,非勤勉可斷。其人抬眼望台,見那名表熠熠生輝,心中暗忖:此物一件,足解吾輩數十人之困厄。然台上之人,渾然不知,猶自滔滔不絕,以為醍醐灌頂,實則隔靴搔癢,於事無補。

指尖輕點算無窮,
利滾利來債更濃。
台上空談三字訣,
台下愁鎖一生中。

掌聲雷動,滿堂皆響,然其聲機械而乏情,義務而非由衷。蓋成功者登台,聽者自當鼓掌,此乃禮數,雖其成功之路,未嘗負債一文,未嘗知貸款為何物。台下學子擊掌,面帶微笑,心中卻暗自思量:彼之奮鬥,與吾輩之掙扎,豈可同日而語?

掌聲如雷禮數恭,
成功未貸債途空。
台前擊掌皆機械,
心底盤思各不同。

其人方才言及,己之學位,乃父全額代繳,分文不欠。此語輕描淡寫,一帶而過,聽者或未留意,或已遺忘。於其「奮鬥」敘事中,此不過註腳一則,無關宏旨。然於台下負債者而言,此一註腳,恰是天壤之別,雲泥之分。

父資悉付學資全,一語輕提未著言。於彼不過尋常事,對吾已是隔重天。無債之身談勤勉,負貸者聽苦難宣。註腳雖小分雲泥,奮鬥二字豈等閒?

其人談及學費事,父資盡付,己身無憂,一語帶過,聽者或未經心。於其敘事之中,此不過細節耳,無關大要。然細察之,此一註腳,實為關鍵。無債者之奮鬥,與負債者之掙扎,其境遇迥異,豈可相提並論?

註腳雖小判雲泥,
奮鬥艱辛各有依。
無債談勤輕且易,
負貸聽訓苦難齊。

典禮攝者按快門,鏡頭收入掌聲繁。數百雙手齊鼓動,為聽教言難遵循。無力追隨所勸誡,空餘讚歎在心存。

其人執鏡記此景:台上侃侃而談,台下掌聲雷動。數百學子鼓掌稱善,然所聞之教誨,實非其力所能行也。建言雖美,奈何境遇懸殊?聽者唯有鼓掌,心中各懷憂慮。

掌聲雖烈意難同,
教誨高懸力不從。
鏡頭凝此虛華景,
空餘無奈在其中。

狀元既登講席前,
綬帶垂身重且纏。
榮光璀璨人皆羨,
債負深沉己獨煎。

彼女子者,以學業冠絕同儕,今日登壇受譽。然其所佩榮綬,雖為學府最高之榮,實則重若千鈞。綬帶之下,藏無數借貸之憂。學費、宿費、書資,積年累月,如雪球滾增,至今已成難以名狀之數。父母傾其所有,猶不足支應;己身兼職數份,仍難填補虧空。

是日立於台前,眾目所視,皆見其光彩奪目。然其心中所念,非榮耀之喜悅,乃債務之沉重。每一步履,皆似負山而行。榮譽綬帶於肩上,本應輕盈如羽,今卻壓迫難當。

台下諸生仰視,以為此女前程似錦。豈知其將赴之實習,竟無分文酬勞?所謂「良機」者,不過富者施予之空名耳。彼億萬富翁立於台上,侃侃而談勤勉之道,謂「努力必有所成」。然其所言之努力,與負債者之掙扎,豈可同日而語?

榮冠雖戴債如山,
綬帶沉沉步履艱。
台上風光台下苦,
誰知光彩是熬煎?

女子緩步趨前,面容雖帶微笑,心中實則茫然。此刻之榮,能否換得明日之餐?此身之學,能否償還累年之債?

握手堅定攝影繁,
三機環伺記斯歡。
富翁笑貌成宣傳,
寒士前程入鏡欄。

彼億萬之富者,伸手相握,其力道穩健而熟練,非一朝一夕所能至也。此握手之姿,乃經年累月演練而成,每一動作皆恰到好處,既顯親切又不失威嚴。三架攝影機環列四周,鏡頭齊聚於此一瞬。閃光燈頻頻閃爍,快門聲此起彼伏。

基金會之攝影師各據其位,務求捕捉最佳角度。此畫面將登於網站首頁,作為慈善之明證,作為機會之象徵。富者之笑容燦爛,貧者之神情恭謹,二人握手之景,將成基金會年度報告之封面。

鏡頭捕捉施恩態,
快門聲裡結緣來。
慈善美名今日立,
寒窗苦讀換塵埃。

女子立於其側,感鏡頭之重壓更甚於榮綬。此握手非為己身,乃為他人之宣傳。己之困頓,竟成他人之善舉;己之前途,竟作他人之點綴。

女子啟唇致謝辭,
機會二字重如絲。
聲音梗塞喉間澀,
恩德之言似帳期。

彼女子強顏致謝,言「感激此機會」,然此「機會」二字出口之際,竟如賬單卡於喉間,難以順暢吐出。心知此非恩賜,實乃交易。所謂機會,不過是無償勞作之美名;所謂感激,不過是貧困者必習之辭令。

口稱謝恩心自明,
機會空名債務盈。
施者沽名收利譽,
受者低首負重行。

她深知此「機會」之實質:無薪勞作,卻須感恩戴德。此謝辭非出於心,乃出於無奈。富者施恩之姿態,貧者受惠之卑微,皆在鏡頭前定格。而那「機會」二字,終究如未付之帳單,壓於舌尖,難以下嚥。

來秋勞役五旬時,
租債年息七釐絲。
晨昏案牘身無歇,
貸款盈門志有期。

彼女子來秋將至其處,每週勞作五十時辰,無有酬勞。其租賃之資,皆賴貸款,年息七釐。日日伏案,夜夜操勞,所得者何?曰「經驗」而已。其債務如山,利息日增,而所謂「機會」者,不過令其負債愈深,困頓愈甚。

案牘勞形債利增,
無酬勞作困身縈。
經驗空名難果腹,
貸息如水日夜盈。

富翁笑謂女學子,
言汝似我少年時。
彼時家父僅有二廠,
吾亦嘗經困頓之期。

其人告之曰:「觀汝之志,恍若見吾少時之影。憶昔年間,家父所營不過二廠而已,吾亦白手起家,歷盡艱辛。」女子聞之,不知所對。彼富翁之「二廠」,其資已逾千萬;所謂「艱辛」者,乃擇於名校或遊學之間耳。

二廠起家稱苦辛,
千金在手說當時。
貧富殊途言若一,
不識飢寒論路岐。

畢業之日,學子列於廣場,各執方帽,待擲於空。此帽非其所有,乃租賃而得,須臾之歡,亦有其價。

擲帽凌空一瞬歡,
父母持機競影攢。
笑聲未落塵方定,
黑帽翻飛日正闌。

眾生仰首,帽如飛鳥,升而復墜。父母執手機於旁,爭相攝此景,以為紀念。然其樂幾何?帽落地時,校中保安已持筐而立,列於四方,目視諸生,若防盜者然。

此歡本是租來物,
須臾擁有即須還。
保安執筐如臨敵,
學子拾帽似追錢。

蓋聞古之學成者,脫簪解冠,以示更生。今之畢業,則帽不可損,不可污,不可遲還。諸生方纔擲之於天,轉瞬便須俯身拾之於地。其間歡愉,不過彈指。保安環伺,筐已備矣,出口皆有租賃公司之人守候,執冊記名,驗帽收物。

有女學子拾帽遲緩,保安趨前催促,言逾時須加費。其父聞之色變,急促其女。女子方經四載寒窗,尚未及言離別之情,已為此區區方帽所擾。廣場之上,歡聲漸息,眾人匆匆拾帽而去,惟恐遺失,惟恐損壞,惟恐加費。

所謂慶典,不過如是。

方帽既收歸原處,
空餘照片證曾歡。
此身已負千金債,
豈敢遺帽費更添。

忽聞廣播聲起,響徹廣場,言辭急促,不容遲疑。曰:諸生速以方帽歸還,各出口皆有租賃公司之代表駐守,持冊以待,不得有誤。聲音迴盪於柱石之間,壓過父母之談笑,蓋過學子之歡語。

揚聲器裡催歸令,
字字如鞭不許延。
出口皆成收帽處,
代表執冊立門前。

此聲一出,廣場之氣為之一變。學子聞之,相顧愕然,繼而紛紛俯身,於地上尋帽,於人群中辨帽。有取他人之帽者,急忙翻看帽內,尋其尺寸標記,以辨真偽。有帽落遠處者,奔走取之,恐為他人誤拾。眾人傳帽換帽,擾攘不已。

手中節目冊分明,
遺失方帽費七旬。
七十五金非小數,
人人檢視認標籤。

蓋此帽雖輕,其價卻重。節目冊上印明:遺失或損毀,須賠七十五金。此數於負債之學子,豈可輕忽?

眾生慌亂拾遺冠,
俯仰之間失儀端。
此帽彼帽難分辨,
翻看內裡尋標籤。

有父母見之,欲為子女代尋,然學子皆著同袍,戴同帽,一時莫辨誰屬。有帽被踐踏於地,沾塵土,學子拾起,拂拭再三,恐有損毀,須賠其價。有性急者,見帽即取,不問尺寸,強戴於首,過緊則額痛,過鬆則滑落,復又脫下,再尋己物。

踐踏塵埃恐損傷,
拂拭再三細端詳。
強戴不合頭額痛,
七十五金壓心房。

租賃公司之設,可謂精明。學子既負債累累,豈敢再增此費?於是人人謹慎,個個小心,唯恐遺失己帽,反取他人之物。

臺上空寂無人影,
富賈車隊已遠行。
院長猶自陳詞際,
後門悄然別徑程。

黑車魚貫出側門,不待典禮終場,但聞引擎低鳴聲漸遠。臺上猶有院長慷慨陳詞,言奮鬥,言機遇,然座上貴賓席早已虛設。學子仰望空臺,但見橫幅飄搖,麥克風兀立,回音繚繞於空曠禮堂。

空臺橫幅獨飄搖,
麥克風前語未消。
慷慨陳詞誰得聞?
塵煙散盡見寂寥。

學子魚貫趨出口,
手持方帽待歸還。
此物本非己所有,
借來片刻飾衣冠。
收繳處前長列佇,
逐一交付布帽寬。
最後標誌今繳返,
步出門外負債寒。

典禮既終人潮湧,
歸還亭旁默無言。
穗纓卸下成就散,
唯餘債書伴身還。